她将烟摁熄在满是烟蒂的烟灰缸。 “还有,你看看我,看我成了什么德行,”她扬起下巴扫过公寓一圈说:“三个孩子三个爹——曼蒂可能跟你说了,对吧?我二十岁就怀了伊莎贝儿,宣接失业,从此再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没结婚,男人没有一个留过一年,而且一半是有妇之夫。年轻时,我有几百万个梦想,如今全都烟消云散,而我则是变成了我妈,一个屁也没有,转眼醒来就是这样了。”
我从自己口袋里捞出两根烟,点了一根给伊美达。“谢了,”她转过头,免得烟喷到我脸上。“萝西是唯一没变成她老妈的人,我喜欢想到她,每当我遇到挫折,总喜欢想象她在某个角落,不管是伦敦、纽约或洛杉矶,做我想都没想过的疯狂工作,想象她是那个逃过的人。”
我说:“说起来,我也没变成我老妈或我老爸。”
伊美达没有笑,我读不出她眼神里的意涵,也许是说“当警察能算进步吗”。沉默片刻,她说:“夏妮亚怀孕了,才十七岁,不晓得孩子的老爸是谁。”
这件事连球王也没办法正面思考。我说:“起码她有个好母亲可以帮助她。”
“是啊,”伊美达说,肩膀微微下垂,仿佛希望我有什么良方。 “随便吧。”
附近公寓传来五角的说唱音乐,开得震天响,有人大吼叫对方小声一点,然而伊美达似乎毫无所觉。我说:“我得再问你一件事。”
伊美达感觉很敏锐,而我的语气显然触动了她的神经,茫然的表情再度回到她脸上。我说:“你有跟谁说我和萝西要私奔吗?”
“我谁都没说,我又不是大嘴巴。”
她身体坐直,准备反唇相稽。我说:“我当然不认为你会开口,只是要套二个人的话有千百种方式,管他是不是大嘴巴。你当时才,多少——十八、十九岁?把十几岁的孩子灌醉让他说溜嘴很简单,说不定一两杯就够了。”
“我没那么笨。”
“我也是。伊美达,你听我说,那一晚有人在十六号等萝西,在那里见她,将她谋杀弃尸。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萝西会去那里拿手提箱:我、萝西,还有你。但找没有告诉任何人,而你也说了,萝西守口如瓶了几个月。你或许是她最好的朋友,但假如可以,她连你也不会说。你要我相信她会突然找人说出一切,只是为了好玩?胡扯。所以只剩下你。”
我话还没说完,伊美达已经站起来,一把抢走我手里的杯子。 “你他妈的混蛋,竟然在我家里说我泄密,我刚才根本不该让你进门。亏你还说来看老朋友,老朋友个屁,你只是想刺探我知道多少——”
她冲到厨房,将两只杯子重重摔进水槽。只有罪恶感才会让人火力全开。我立刻跟了上去。“亏你还说自己多爱萝西,还希望她足逃过的人,难道你也在放屁?伊美达,是吗?”
“你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讲什么。你倒简单,大爷,隔了这么多年到我这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我还得住在这里,我小孩也得住在这里。”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要走的样子吗?我来了,伊美达,不管我喜不喜欢,而我哪儿都不会去。”
“错了,你现在就滚出我家。把问题塞回你的屁眼,然后离开。
“跟我说你告诉谁,我就离开。”
我靠太近了。伊美达背靠炉子,目光扫过厨房,想找逃脱的路线。当她再次望着我,我在她眼里看见不由自主的恐惧。
“伊美达,”我尽可能温柔地对她说’ “我不会打你,我只是想问你问题。”
她说:“出去。”
她一手伸到背后抓住了什么,我顿时明白她的恐惧不是出于条件反射,不是之前哪个混球揍她的后遗症。她怕的是我。
我说:“妈的,你到底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
她低声说:“有人警告过我。”
我还没意会过来,身体已经向前一步。我看见她举起面包刀,张嘴准备尖叫,于是我转身离开。我走到楼梯底下,她才鼓足力气冲到楼梯并对我咆哮,让邻居都能听见:“你别想再踏进我家一步!”说完砰的一声将门用力关上。
第十五章 可疑的指纹
我往自由区走,远离城中心。市区挤满了圣诞节的购物人潮,摩肩擦踵,看到什么就拿出信用卡来刷,价格越离谱的越好,迟早会让我想要找人干架。我认识一个好人叫“火柴”丹尼,他曾经说我如果想放火烧了什么,他都可以代劳。我想起忠诚之地,想起库伦太太脸上的贪婪、戴斯·诺兰脸上的犹疑与伊美达脸上的恐惧,忽然很想打电话给丹尼。
我不停地走,直到逢人就想揍的冲动消退殆尽为止。这里的街道巷弄就像来参加凯文守灵式的邻居,都是沧海桑田的似曾相识,有如我不曾参与的笑话:一辆辆全新宝马轿车停在原本是出租公寓的门前,年轻妈妈对着名牌娃娃车大吼,肮脏的杂货店摇身变成光鲜亮丽的连锁店。等我终于停下脚步,已经来到圣派屈克教堂。上班尖峰时间越来越近,车流壅塞,我在教堂庭院稍坐片刻,注视眼前这伫立了八百年的建筑,倾听着居民开车横冲直撞,赶着上路。
我就这样坐着,香烟一根接一根,超出了荷莉的标准。忽然间,手机响了。是乖孩子史帝芬的短信,我敢说他修改了四五次才按发送:麦奇警探你好,我已拿到你要的信息,跟你报告,祝好。史帝芬·莫兰(警探)。
好小子。快五点了,我回短信给他:干得好,柯斯莫见,尽快。
柯斯莫是一家差劲的小三明治店,隐匿在葛拉夫顿街附近的杂乱小巷里,不过重案组的人打死不来,算是一大好处。此外,柯斯莫也是市区硕果仅存还雇用爱尔兰员工的店家,换句话说,没有店员会纡尊降贵正眼看你。有时候这是好事,我偶尔会和网民约在这里。
我到的时候,那小子已经等在店里,一手拿着咖啡杯,另一手手指在撇出来的糖粉上涂鸦。我在桌边坐下,但他没有抬头。
我说:“很高兴又见面了,警探。谢谢你和我联系。”
史帝芬耸耸肩说:“嗯,我说过我会和你联系。”
“唉,有什么麻烦吗?”
“感觉很不妥当。”
“我保证对你的敬重不减。”
他说:“在天普墨的时候,他们说我们已经是警察大家族的一分子了。我听进去了,你知道吗?我很重视这句话。”
“是该重视没错。警察是你的家人,而家人就应该互相帮忙,阳光小子。你难道还没发现?”
“没错,我没发现。”
“唔,算你好运,童年幸福是件美好的事,但不是人人都有那个命。你帮我查到什么资讯?”
史帝芬咬着脸颊内侧,我兴致盎然地看着他,让他自己天人交战。后来,他当然没有抓起背包走人,而是身子凑前,掏出一个薄薄的绿色档案夹。 “验尸报告。”他说,一边将档案递给我。
我用拇指翻了翻报告,凯文的伤处特写赫然映人眼帘,还有器官重量和脑挫伤,不是搭配咖啡时光的好读物。 “做得好,”我说, “非常感谢。帮我简单做个摘要,时间三十秒左右。”
他吓了一跳。他可能做过通知家属之类的事,但从来没被要求描述细节。他看我眼睛眨也不眨,便说:“呃……好吧。他——我是说死者,呃,你弟弟——他从窗户摔出屋外,头下脚上,没有打斗或自卫伤,也没有他人涉入的迹证。坠落高度大约二十五英尺,地表坚硬。死者头侧着地,位置大概在这里。坠落导致头骨碎裂,大脑受伤,颈骨折断,进而造成呼吸瘫痪。上述任何一个伤势都足以致死,而且非常迅速。”
他报告得很好,完全合乎我的要求,但我一看到打扮夸张的女服务生出现,还是立刻爱上了她。我点了咖啡和某一种三明治,她写错两次,证明自己大材小用了。她翻了翻白眼,受不了我的愚蠢,随手抽走菜单,差点将史帝芬的杯子翻倒在他腿间。不过,当她扭腰摆臀走开时,我的下巴起码松了一些。
我说:“这些我都知道。有拿到指纹鉴定吗?”
史帝芬点点头,抽出另一份档案。球王显然对鉴证科施了不少压力,结果才会这么快出来。他想赶紧结案。我说:“告诉我重点就好。”
手提箱表面一团糟,在烟囱里放了这么久,几乎磨光了原有的痕迹。“我们找到建筑工人和死者家属——也就是你家人的指纹,”他窘得低下头去。 “还有几枚萝西·戴利的指纹、一枚她妹妹诺拉的指纹和三枚不明指纹——根据位置分析,应该是同一只手同一时间按下的。箱子里也差不多,会留下指纹的东西上头有许多萝西的指纹,随身听有一堆诺拉的指纹,箱子内壳有两枚泰瑞莎·戴利的指纹——这很合理,我是说手提箱之前是她的。还有很多麦奇家的指纹,主要是约瑟芬·麦奇的,她是,呃,你母亲吗?”
“没错,”我说。开箱的人绝对非老妈莫属,我仿佛听见她说:吉姆·麦奇,把你的脏手从那玩意儿上拿开,里面有内裤,你难道是个变态?“有不明指纹吗?”
“里面没有。我们还发现,呃,装船票的信封上有几枚你的指纹。”
经过这几天,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心痛:二十年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夜晚,我在欧尼尔酒吧留下的指纹依然新鲜,仿佛昨天留下似的,等着鉴证人员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