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听说她是我的女朋友,就知道字条一定是她写的。于是你开始好奇,谢伊伯伯怎么会把死掉女孩的字条收在抽屉里。我说到这里有错的话,你可以告诉我。”
没有反应。用证人的方式对待她,让我疲惫得只想滑出座椅,睡在车子地板上。 “所以你在我身上下工夫,让我今天带你到奶奶家。你留着一周的数学作业没写,这样才能带来这里,有理由和谢伊伯伯独处。接着你想办法引导他,让他说起那张字条。”
荷莉用力咬着嘴唇内侧,我说:“我不会骂你,你做得很好,令人印象深刻,我只是想确定事情经过。”
她耸耸肩。 “所以呢?”
“所以我想问,假如你不认为谢伊伯伯做了坏事,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你找到什么,让我和他谈呢?”
她对着大腿,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不关你的事。”
“关我的事,亲爱的,你很清楚。你知道我很关心萝西,知道我是警探,也知道我想查出她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字条和我非常有关。一开始根本没有人要你保守秘密,所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难道你知道其中有什么危险?”
荷莉小心翼翼从羊毛衫袖子抽出一根红羊毛,用手指拉直仔细看着。我还以为她准备回答,没想到她只问我:“萝西是怎么样的女生?”
我说:“她很勇敢,很顽固,很好笑。”我不晓荷莉为什么问,但她斜着眼睛专心看着我,仿佛这很重要。路灯昏黄,照得她眼眸更深,复杂得难以解读。 “她很喜欢音乐与冒险,还有首饰和朋友。她的梦想比谁都大。她只要喜欢一件事,就永远不会放弃,发生什么都不会。你一定会喜欢她。
“才怪,我不会。”
“信不信由你,小乖,你会的,而她也一定会喜欢你。”
“你爱她比爱妈咪多吗?”
啊! “没有。”我说。我答得简单明了,快得不像是说谎, “我爱她的方式不一样,不是更多,是不一样。”
荷莉望着窗外,手指勾住羊毛缠缠绕绕,全心全意思考着。我不去打扰。街角,一群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将墙边推来推去,猴子似的彼此吱喳咆哮。我瞥见香烟的火光和铝罐的反光。
后来,荷莉总算开口了,用紧绷淡漠的语气说:“谢伊伯伯杀了萝西吗?”
我说:“我不知道,这件事不是由我决定,也不是你,要由法官和陪审团决定。”
我想让她好过一点,但她握紧拳头重重捶着膝盖。 “爸爸,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才不管由谁决定!我是说究竟,是不是他?”
我说:“是,我很确定是他。”
又是一阵沉默,这回更久。墙上那群猴子已经改拿着薯片抹对方的脸,同时大声鼓噪。之后,荷莉说,声音依然紧绷而微弱:“要是我跟史帝芬说,我和谢伊伯伯讲了什么——”
“嗯?”
“那会怎么样?”
我说:“我不晓得,必须看事情如何发展。”
“他会坐牢吗?”
“有可能,要看情况。”
“看我怎么说?”
“嗯,还要看很多人怎么说。
她声音稍稍颤抖:“但他从来没有对我做过不好的事。他帮。”我写功课,教我和多娜怎么玩手影,还让我尝他的咖啡。”
“我知道,甜心。他是个好伯伯,这很重要。但他还做了其他垮情。”
“我不想害他进监牢。”
我试着让她看着我。 “甜心,听我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是你的错。无论谢伊做了什么,都是他的决定,不是你。”
“他还是会生气,还有奶奶,还有多娜和洁琪姑姑,他们都会恨我说了出去。”她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说:“他们是会难过没错,也可能怪在你头上,但只是起初。不过,就算他们真的怪你,感觉也会变淡的。他们会和我一样,晓得这完全不是你的错。”
“你又不能确定,他们可能永远、永远恨我,你没办法保证。”
她眼睛泛起白圈,有如被追捕的小动物充满惧色。我真希望刚才狠狠痛揍谢伊一顿。
“的确,”我说, “我没办法。”
荷莉双脚猛踹前座椅背说:“我不要这样!我要所有人走开,不要管我。我希望自己根本没有看见那张笨字条!”
说完她又猛力一踹,踢得椅背往前。只要能好过一点,她想把车子踹烂都无所谓,但她这么用力会伤了自己。我迅速转身,伸出一只手臂挡在她双脚与椅背之间。荷莉痛苦地低吼一声,气愤扭身想找不会伤刭我的地方踢,但我抓住她的脚踝不放。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我也不希望变成这样,可是没办法。我真希望能跟你说,只要你讲实话,一切就会没事。但我说不出口,我甚至无法保证侮心情会恢复。也许会,但也可能感觉更糟。我只能告诉你,不管怎么样你都得说,人生有些事是不能选择的。”
荷莉重重靠回儿童安全椅,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伸手用力捂住嘴巴,开始哭泣。
我正想下车坐进后座紧紧抱住她,忽然明白一件事。这不是小女孩在号啕大哭,等着爸爸将她抱在怀里,让她心情变好。小女孩已经不在了,被我们留在了忠诚之地。
于是,我伸手握住荷莉空着的手,她像坠地似的紧紧抓着。她头靠车窗,默默用力地抽泣颤抖,我们就这样坐着,坐了很久很久。我听见后方有人粗声交谈,接着是车门砰地关上,史帝芬驾车离开。
我们都不饿,但我还是让荷莉吃了东西。路上某个购物中心买的奶酪牛角面包,感觉很像放射物质。这么做是为了我,不太是为了她。吃完我便载她回奥莉薇亚家。
我将车停在门口,转身看荷莉。她嘴里含着一缕头发,睁着大而朦胧的眼睛默默注视窗外,仿佛疲惫与过度负荷让她出了神。克拉拉在她手上,不晓得什么时候从书包里拿出来的。
我说:“你数学作业没写完,欧唐娜老师会发你脾气吗?”
荷莉一时似乎忘了欧唐娜是谁。 “哦,我才懒得管她,她是个笨蛋。”
“我敢说一定是。反正,你没必要在这件事听她的笨意见。你的笔记本呢?”
她慢慢掏出笔记本递给我。我翻到空白的地方写下:欧唐娜老师,您好,请原谅荷莉没有完成数学作业。她这周末身体不大舒服。假如您有任何疑问,请打电话与我联系。谢谢。弗朗科·麦奇。我发现背面是荷莉吃力写的、圆滚滚的字迹:戴斯蒙有三百四十二颗水果……
“拿去,”我将笔记本交还给她说, “假如她找你麻烦,你就把我的电话号码给她,叫她滚开,可以吗?”
“嗯,谢谢,爸爸。”
我说:“你妈妈需要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来和她解释。”
荷莉点点头,将笔记本收好,但没有移动,不停松开、扣上安全带。我说:“什么事让你烦心呢,小乖?”
“你和奶奶都对对方好凶。”
“是啊,没错。”
“为什么?”
“我们不应该这样的,只是有时候,我们就是看对方不顺眼。世界上只有家人能让你这么生气。”
荷莉将克拉拉塞回书包,低头看着它,手指抚摸它脱线的鼻子。 “假如我做了不好的事情,”她说, “你会跟警察说谎,让我躲过麻烦吗?”
“会,”我说, “我会。我会跟警察说谎、跟教皇说谎、跟全世界的总统说谎,说到脸色发青,只要能帮助你。这么做是错的,但我还是会做。”
荷莉忽然向前钻到座椅之问,双手揽住我的脖子,脸蛋紧紧贴着我的脸颊,让我吓一大跳。我用力抱着她,直到胸膛感觉她的心跳,有如小野兽一般,跳得又快又轻。我有千百万件事情想和她说,每一件都很重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之后,荷莉大大叹一口气,声音颤抖,松开她的手。她下车将书包背到背上。 “假如要跟那个史帝芬说话,”她说, “可以不要星期三吗?因为我要到埃米莉家玩。”
“没问题,甜心。你哪一天想去,就哪一天去。先进去吧,我很快就来。现在得先打个电话。"
荷莉点点头。她肩膀疲惫下垂,但走了几步之后,她轻轻摇头振作起来。等莉儿开门朝她张开双臂,荷莉纤细的脊背已经挺得笔直,坚硬得像钢铁一样。
我待在车上,点了一根烟,一口气吸掉半根。等我确定可以保持声音平静,这才打给史帝芬。他在信号不好的地方,应该是都柏林堡重案组的大杂院里。我说:“是我,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还不坏。就像你说的,他完全否认,后来甚至懒得回答我,大部分时间都不说话,只问我你的屁眼滋味如何。”
“好样的他。这是家族遗传,小心别被他上了。”
史帝芬笑了:“哦,哎呀,我不在意。他想说什么随他去,反正最后问完了只有我能回家。不过,告诉我:你手上有什么?有没有能让他稍微健谈一点的东西?”
他精神饱满,不管要花多少时间都准备耗下去,语气里也充满前所未有的自信。虽然刻意低调,但这小子这会儿可是兴奋得很
我将自己知道的一切,以及如何知道的经过,全都一五一十跟他说了,再丑陋的细节也没有遗漏。消息就是弹药,而史帝芬不需要空包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