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说:“他喜欢自己的姐姐和妹妹,还有我女儿荷莉,就我所知,没其他人了。他恨我入骨,也讨厌凯文,但不大愿意承认。他痛恨自己的人生,妒忌任何不这么想的人,你肯定是其中一个。还有,我想你可能已经发现了,他脾气火爆。”
“好,”史帝芬仿佛喃喃自语,脑子正火力全开, “好,嗯,我可以利用这一点。”
这小子正一步一步成为我欣赏的样子。 “是啊,你可以利用这一点。另外,史帝芬,直到今晚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快解脱了,可以买下他工作的自行车店,甩掉我家老妈搬出去,终于拥有值得享受的人生。几小时前,他还不可一世。”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我以为史帝芬是不是以为我在等他表示同情,但他说:“我只要能让他聊到这个,他就会说出一切。”
“我是这么感觉。上吧,小伙子,记得告诉我进展。”
史帝芬说:“你还记得,”这时,通讯忽然受到干扰,他的声音变成继续的摩擦声,我听见, “……他们只有……”电话就切断了,只剩毫无意义的嘟嘟声。
我摇下车窗,又抽了一根烟。这一带也开始挂起圣诞装饰了,比如门上的花环,还有斜插在院子里的“圣诞老人来这里”的广告牌。
夜里空气变得又冷又凝滞,总算有了冬天的感觉。我将烟屁股扔了,深呼吸一口气,接着走到奥莉薇亚门前按了门铃。莉儿穿着拖鞋来应门,脸已经洗好准备睡觉了。我说:“我跟荷莉说我会进来跟她说晚安。”
“荷莉睡了,弗朗科,上床不知道多久了。
“哦,好吧,”我摇摇头,试着让脑袋清醒一点, “我在外头待了多久?”
“久得我都好奇费兹修太太怎么没报警了,这阵子她觉得到处都是跟踪狂。
不过,她脸上挂着笑,而且不气我在这里出现,让我莫名其妙的心头一暖。 “那女人向来是个疯子,还记得我们——”我看见莉儿眼里闪过一丝退却,立刻插话免得错失良机。我说:“听着,我进去几分钟方便吗?喝杯咖啡让脑袋清醒清醒,顺便简单说说荷莉的状况,然后开车回家?我答应不会赖着不走。”
我显然是想(起码看起来是)博取莉儿的同情。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将门打开。
她带我到温室,窗玻璃边缘已经开始结霜,但暖气开着,感觉温暖而舒适。她到厨房泡咖啡。灯光昏暗’,我摘下谢伊的棒球帽,收进外套口袋。我闻到帽子上传来的血腥味。
莉儿用托盘端了咖啡过来,很好的杯子,还不忘拿了一小罐鲜奶油。她坐进椅子说:“看来你周末过得挺累的。”
我办不到。 “家里人那点事呗。”我说, “你呢?德莫怎么样?”
沉默。奥莉薇亚搅动咖啡,考虑该怎么回答。最后她叹息一声,让我有点意外的轻声叹息。她说:“我跟他说,我想两人最好不要再见面了。”
“啊,”我说着忽然感觉一股甜蜜的愉悦,穿透层层缠裹的黑暗,直达我心房,让我吓了一跳。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莉儿优雅地微微耸肩,说:“我想我和他不大适合。”
“德莫同意吗?”
“他会的,不用太久,只要再约会几次,他就会明白。我只是比他早发觉而已。”
“和以前一样,”我说。我不是嘲讽,莉儿也微微笑了,对着手上的杯子。 “很遗憾没有好的结果。”
“呃,唉。有得就有……你呢?你有和谁交往吗?”
“最近没有,有的话你一定会发现,”奥莉薇亚甩掉德莫是老天最近给我最好的礼物——礼物不大,但很完美,而且人不该挑剔——我知道操之过急只会弄巧成拙,但我实在忍不住。 “或许我们可以找天晚上,假如你有空,我们可以请保姆,想不想一起吃个晚餐?要我抗拒卡特丽可能不容易,但我应该可以找到比汉堡王更好的地方。
莉儿扬起眉毛,转头看我。 “你是说……你是什么意思?是像,嗯……约会吗?”
“嗯,”我说, “对吧,我想是,就像约会。”
漫长的沉默。莉儿眼中闪过种种思绪。我说:“你知道,你前两天讲的话,我真的听进去了,关于两个人逼疯对方的事。我还是不晓得自己同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我努力相信你是对的,真的很努力,奥莉薇亚。”
莉儿仰头注视窗外月亮缓缓移动。 “你第一次带荷莉度周末,”她说,“我吓坏了,只要她不在,我就完全无法合眼。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对周末有意见是因为讨厌你,其实不是。我只是相信你一定会带她搭上飞机远走高飞,我再也看不到你们两个。”
我说:“我是这么想过。”
我看见她肩头一抖,但她语气依然平稳。 “我知道,但你并没有做。我不会傻到相信你不这么做是为了我。离开就得放弃你的工作,这是一个理由,但主要是因为这么做会伤害荷莉,而你绝对不会伤害她,所以你没有走。”
“的确,”我说, “嗯,我尽力而为。”我不像莉儿那么有信心,认为留下来对待莉最好。这小孩可以在克夫帮我照顾海滩酒吧,晒得全身棕黑,被当地人宠坏,而不是在这里被我的家人搞到脑袋爆炸。
“我前两天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人不会只因为相爱就必须伤害对方。你和我会让对方这么悲惨,是因为我们决意如此,而不足无可避免的命运。”
“莉儿,”我说,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刚才在车上,我一路思考有没有平铺直叙的方法,结果答案是没有。我尽量说得云淡风轻,能不提的部分就不提,但当我说完,奥莉薇亚还是瞪大眼睛望着我,指尖颤抖压着唇边。 “我的天哪,”她说,“哦,天哪,荷莉。”
我挤出所有的信心,对她说:“她会没事的。”
“她一个人跟——老天,弗朗科,我们必须——我们怎么——”
莉儿已经很久没有让我见到她优雅自持、浑身是刺以外的模样了。看她卸下武装、颤抖激动,疯狂想保护自己的孩子,我的心整个撕裂开来。我没有笨到伸手抱她,但还是弯身向前,和她十指交握。 “嘘,亲爱的,嘘,没事的。”
“他有威胁她吗?有没有吓坏她?”
“没有,亲爱的。他让她担心、迷惑,让她很不自在,但我敢说她从头到尾都不觉得身处险境。我也不认为她遇到了危险。虽然方法烂得离谱,但他是真的喜欢她。”
莉儿的脑袋已经跳向下一步了。 “立案的机会多大?她需要作证吗?”
“我不晓得,”我们都晓得案子还有一堆“如果”:如果检察署决定起诉,如果谢伊拒绝认罪,如果法官认为荷莉有能力准确描述事发经过……“但如果要我打赌,那么是的,我敢说她需要作证。”
奥莉薇亚又说了一次:“我的天哪!”
“但那还要好一阵子。”
“重点不是这个。我看过精明的律师怎么对付证人,我自己就做过,我不要荷莉承受那种折磨。”
我柔声说:“你知道我们无能为力,只能相信她会没事。她是个坚强的小孩,一直都是。”我忽然想起春天傍晚坐在这个温室,看一个有力的小家伙在奥莉薇亚肚子里踢来踢去,准备迎向世界。
“是啊,没错,她很坚强,但那没用。这种事,全世界再坚强的小孩也受不了。”
“荷莉会没事的,因为她别无选择。而且,莉儿……你现在也知道案子的经过,但你不能和她讨论。”
奥莉薇亚甩开我的手扬起头来,准备为女儿挺身作战。 “她需要找人谈谈,弗朗科,我无法想象她现在是什么感觉,我不要她憋在心里——”
“没错,但她不能找你谈,也不能找我。对法官来说,你就是检察官,就是不中立。只要有任何迹象显示你指点她,案子就会立刻被扔进臭水沟里。”
“我才不在乎什么案子。不找我,她还能找谁谈?你很清楚她不会跟咨商师谈。我们分居那时,她一个宇都不肯跟那个女人说——我绝对不让这件事伤害她,绝不。”
她竟然这么乐观,认为伤害还没造成,我想到就胸膛一紧。 “嗯,”我说, “我知道你不会坐视不管。这样吧,你觉得她想谈就跟她谈,只要有办法不被别人发现就好,包括我,行吗?”
奥莉薇亚抿起嘴唇,但没说什么。我说:“我知道这么做不完美。”
“我还以为你强烈反对她有秘密藏在心里。”
“我是,但现在说这个有点迟了, 已经不是最重要了,所以管它的。”
莉儿说:“我想这表示‘我早就跟你说了吧’。”话中隐含着刺耳的倦怠。
“不,”我说,语气非常认真。她倏地转头看我,显然很意外。 “完全没有。这表示我们两个都搞砸了,我和你,而现在能做的就是全力减少伤害。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非常好。”
她脸上的表情依然提防而疲惫,等我话锋一转。我说:“放心,我这州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很庆幸此时此刻,荷莉有你这个母亲。”
我让莉儿猝不及防。她坐立难安,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说:“你应该一来就告诉我的,你让我送她上床,好像一切都很正常——”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她今晚或许需要一点正常。”
她又猛然一晃。 “我得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