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说出的话语遁入我们之间的空无中。 “你尽力了,谁来做都一样。别让脑袋糊掉,小姑娘,慢慢来,等你准备好了再打给我。”
“我会的,我对天发誓。还有,弗朗科……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真的。”
“我会,你也是,小乖。到时见。”
洁琪挂上电话前,我又听见那痛苦而急促的轻喘。我希望她会回屋里让加文抱着她,而不是站在黑暗中独自哭泣。
几天后,我到杰维斯购物中心买了一台巨无霸电视机。这种机型,只有人生没有其他重要存钱目标的人才会买。我想光是电子产品,就算再炫、再高档,也安抚不了伊美达,不让她踹我老二。因此,我决定将车停在哈洛斯巷口,等伊莎贝儿从她去的地方(管他哪里)回家。
天空灰暗阴沉,随时可能降下冻雨或飘雪,路上坑洼覆着薄冰。伊莎贝儿从史密斯路匆匆绕进巷里,低头拉紧单薄的仿冒名牌外套抵御刺骨寒风。我下车走到她面前,她才发现我。
我说:“你是伊莎贝儿,对吧?”
她疑心地看我一眼:“你是谁?”
“我是砸烂你家电视的混蛋,很高兴认识你。”
“滚开,不然我就大叫了。”
这小姑娘简直是某人个的翻版,让我整个人都温暖起来。我说:“小声一点,疯狂女车手①,我这回不是来找麻烦的。”
“那你想干吗?”
“我买了一台新的电视机给你们,圣诞快乐。”
她脸上的怀疑更深了, “为什么?”
“你应该听过罪恶感这种东西吧?”
伊莎贝儿交叉双臂,对我破口大骂。近看之下,她和伊美达确实有几分神似,但不很明显,不过倒是有着荷恩家的小圆下巴。 “我们不需要你的电视,”她说, “但还是谢谢你。”
我说:“你也许不需要,但你老妈或妹妹可能需要,你为什么不拿回去试试?”
“对,是啊,但谁晓得这玩意儿是不是两天前被人偷的?而我们拿了之后,你会不会下午又来把我们抓走?”
“你太高估我的脑力了。
伊莎贝儿挑起一边眉毛, “也许是你低估我了,因为我还没笨到拿一个对我老妈不爽的警察的东西。”
“我没有对她不爽,我们只是有点意见不同而已。事情已经解决,她再也不用担心我了。”
“最好是,我老妈一点也不怕你。”
“很好。信不信由你,我很喜欢她,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伊莎贝儿想了一下。 “那你干吗砸了我们家的电视?”她质疑道。
“你老妈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讲。”
“那我也不讲,好男人绝不泄漏女人的秘密。”
【①PeneOPe Pitstop,出自美国一九六九年的卡通“WackyRaces”与“The Periels of Penelope Pitstop”,金发女主角总是一身粉红,开着快车去解决任务。——译者注】
她给了我一个白眼,表示她对花言巧语没兴趣,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我讲的任何事都不会感兴趣。我试着想象看到自己的女儿有胸部、有眼影,还有法定权利能搭飞机到她想去的地方,我想象自己看到这样的荷莉是什么感觉。 “这玩意儿是不是用来交换她在法庭上说正确的话?因为她已经对警察作过笔录了,就是那个年轻小伙子,那个叫什么的红毛怪。”
正式开庭之前,她的证词还可以变个几十次,而且我想肯定会变。但假如我真的要巴结伊美达·提尼,这会儿根本不用砸钱,买两条约翰玩家蓝烟就行了。不过,我想这一点还是别让伊莎贝儿知道得好。我说:“那跟我完全无关。让我把话说清楚,我跟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还有那个年轻小伙子,我也不想要你老妈的任何东西,好吗?”
“不要才怪。既然你说不要,那我可以走了吗?”
哈洛斯巷没有一丁点动静一没有老太婆出来擦拭铜器,也没有年轻辣妈推着婴儿车抢路,所有门窗都紧紧关着抵挡寒冬。但我可以感觉一双双眼睛躲在蕾丝窗帘后窥探着。我说:“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随便。”
“你这阵子在做什么?”
“关你什么事?”
“我这人就喜欢问东问西。怎么,难道是机密?”
伊莎贝儿翻了翻白眼,说:“我在修课,准备当法律事务秘书,这样你满意了吧?”
我说:“真棒。好厉害。”
“谢谢,你觉得我会管你怎么想吗?”
“我说过,我很关心你妈,很久以前,所以希望她有个令人骄傲的女儿,会照顾她。现在就是你表现的机会了,把这台天杀的电视机送给她。”
我打开行李厢,伊莎贝儿绕到车子后面,但还是保持距离,以防我把她推进去,卖给别人当奴隶。她看了一眼说:“不错嘛。”
“这是现代科技的结晶。你要我帮你搬到家里,还是想找朋友帮忙?”
伊莎贝儿说:“我们不要这玩意儿,你究竟哪里听不懂?”
“听着,”我说, “这东西花了我一大笔钱,不是偷的,没有传染病毒,政府也不会从屏幕监控你们。所以,到底有什么问题?警察恐惧症吗?”
伊莎贝儿看着我,好像不懂我怎么会把内裤穿反了似的。她说:“你把自己的哥哥交给警察。”
原来如此。我又耍了一次白痴,以为这件事不会公诸世。就算谢伊不说,左邻右合也有心电感应;就算心电感应失灵,也还有球王,谁也挡不了他在事后侦讯期间漏点口风。提尼家会开心搬走卡车掉下来的电视机,甚至从戴可家搬一台,只要她们认定这是戴可欠她们的,却绝对不想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即使我想澄清,对伊莎贝儿·提尼、看好戏的邻居和自由区所有人来说,我讲什么都没有任何差别。就算我将谢伊打成重伤,甚至送他进葛拉斯奈文墓园,邻居也会点头赞许和拍背安慰我。但不管他做了什么,你都没有理由出卖自己的哥哥。
伊莎贝儿左右环视一眼,确定有人在附近,随时能挺身而出之后才扯开嗓子,用他们都听得见的音量大声说:“把电视拿走,塞进你屁眼吧。”
她往后一弹,动作像猫一样灵巧,提防我扑向她,接着朝我比了中指,确定所有人都看到她表态,之后便踩着细高跟鞋大步走开。我看她捞出钥匙,消失在有如蜂窝般的砖房、蕾丝窗帘和窥视的眼睛之间,将门大力关上。
那一晚开始下雪。我将电视机留在哈洛斯巷口,让戴可的下一个客户去偷,接着开车回家,出门散步。我走到凯尔曼汉大牢,第一波大量迎面而来,雪花寂静而完美。大雪下个不停,几乎触地就融,都柏林可能好几年才出现这么一次降雪。詹姆士医院外头,大雪让一大群学生开心莫名。他们打起雪仗,从停在红绿灯前的车上挖雪,躲在无辜的路人背后,红着鼻子嘻嘻笑笑,完全不管西装笔挺、气呼呼的回家上班族。不久,情侣也浪漫起来,手插在对方口袋彼此依偎,抬头注视雪花翩翩飘下。更晚一点,客人醉醺醺从酒吧出来,加倍小心走路回家。
那天深夜,我来到忠诚之地。灯光都熄灭了,只剩一枚伯利恒之星在莎莉·荷恩家的前窗闪烁。我站在当年等待萝西的阴影中,双手插在口袋看着晚风将雪花吹出优雅的弧线,划过路灯射出的昏黄光圈。忠诚之地感觉舒服安详,有如圣诞卡的场景伫立在寒冬之中,期盼雪橇铃声与热可可。街上听不见半点声响,只有大雪飒飒打在墙面和教堂渐渐逝去的报时钟声。
三号客厅灯光一闪,窗帘被人拉开。麦特·戴利穿着睡衣,背对着桌灯的微光显得黝黑模糊。他双手扶着窗台凝视雪花落在圆石路上,看了很久。之后他深呼吸一口,肩膀随之耸起、垂下。他将窗帘拉上,过了不久,桌灯熄了。
即使没有他看着,我也没办法走进忠诚之地。我翻过尾墙,跳进十六号的后院。
这里是凯文死去的地方,结冻的杂草依然抓着土壤不放。我双脚踩着碎石和杂草沙沙作响,八号谢伊的窗子漆黑空洞,没有人想到把窗帘拉上。
黑暗中,十六号的后门被风吹开,不停摆动吱嘎作响。我站在门口,看着幽暗的森蓝光线从楼梯撤下,我的呼息在冷空气中飘浮。幸好我不相信鬼魂,否则这里简直令人失望透顶。屋内应该到处都是游魂,挤满墙里和空中,在高高的角落飘荡哀号,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空荡的场所,空得足以将人的呼吸抽光。不管我来这里要找什么——球王,愿神保守他容易被人猜透的心灵,他应该会叫我了结过去或那一类的蠢事——它都不在这里了。雪花从我背后扫了进来,在地板上停留片刻,随即融化无踪。
我想拿走并留下什么,没有理由,就是想这么做,但我没有值得留下来的东西,也没有我想带走的物品。我发现杂草间有一个空的薯片包装袋,便将它折起来塞住门,将门关好,接着翻出墙外,继续前进。
十六岁那年,就在顶楼那个房间,我第一次摸了萝西·戴利。夏天的周五傍晚,我们一群人带着两大瓶廉价苹果酒、二十罐超王啤酒和一包草莓糖果,我们当时就是那么年轻。放假期间,我们在工地干了几天的活,我、奇皮·荷恩、戴斯·诺兰和葛尔·布洛菲,四个人肌肉结实,晒得棕黑,口袋里有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