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行确定那女人已经听见了,可她刺绣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滞,只是一点鲜红慢慢渗出她指尖,像孤零零的曼珠砂华,在锦上落叶的映衬中恣意盛开……
“她会死的,她很快会死的。”敏行拼命拉住乳母的手焦急地喊着,虽然乳母将这话理解为平凡的憎恶,虽然以后发生的一切应了这孩童的谶语,但敏行确实只是在陈述他亲眼“看见”的事实而已——他并不恨这个女人,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就无法恨那个女人,他甚至想告诉女人自己的所见,让她避开不断迫近的死亡。也许只是错觉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敏行总觉得母亲似乎早已居高临下的洞悉了这一切,所以她偶尔从绣架移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满对背叛者沉默的嘲讽……
所谓的爱,并没有给敏行留下任何云淡风清花前月下的印象,反而让他觉得那种感情就像母亲或那个女人手中的绣品,表面越是精巧缜密,就越会有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繁杂里子。
“我总会离开这个家的,可哥哥怎么办,哥哥还是得一直和那家伙在一起啊……”看见敏行失神的样子,鹿鸣轻轻叹了口气,轻寒的空气在唇边笼上淡淡的白雾。她的婚期正因为未婚夫失踪的关系而无限拖延着,可是对于那位与她青梅竹马的邻家青年,鹿鸣从来就没有丧失过信心。
“也不存在什么家产的问题了不是吗?铺子已经被日本人骗去了……”敏行说着应付唠叨亲戚的套话,却被不寻常的预感突然攫住了,他转头注视着妹妹端丽的脸庞,缓缓站了起来,“……鹿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得到……他的下落了!”短暂的沉默后,与母亲如出一辙的高傲笑容出现在妹妹脸上,但鹿鸣的表情中却有着更为鲜活的意志,一瞬间敏行明白了她的意思以及接下来的选择。
“兵荒马乱的,不要做危险的事情!”连敏行都觉得自己的训斥里只有徒具形式的威严。
“危险?”鹿鸣倔强地昂起头锁住兄长的视线,这个动作使她的发髻上闪过一片犀利的银光——那是一枝匕首形的发簪,自从未婚夫失踪那一日起鹿鸣就佩戴着它。敏行觉得,那发簪朴素的锐角似乎时刻都在炫耀着赴死的决心,嘲笑着自己的怯懦与踟蹰。
与漆黑烈火般的眼神不同,鹿鸣的声音是那么镇定温柔:“哥哥你希望我像母亲那样吗?用花针刺伤自己,用绣线束缚自己?画地为牢最后就死在亲手编织的牢笼里?不可能的!我只是女流之辈,不太懂也不配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话,可是我已经决定和他在一起了,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东西,也将是我的归宿!所以谁也阻止不了我,包括哥哥你!”
下意识躲避妹妹的目光,敏行渐渐被一种没顶的无力感吞噬了,他慢慢跌坐回椅子上,勉强维持着家长的尊严。他再清楚不过了,鹿鸣一直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子:以前女校生焚烧家中日货抗议时只有她没有去;因为在日货流行,女学生们觉得不用东洋货便是土气异类的时候,鹿鸣也从未买过一件日本造的东西。知道此刻根本无法动摇妹妹的决定,敏行只得暂时搁置说服的努力:“你明知道是母亲作茧自缚,为什么还对讷言母子那样……”
“哥哥认为明白道理就能左右感情吗?那你为什么还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鹿鸣将露骨的嘲讽眼神转向虚掩的窗外那片青墙,邻家缀满金屑般花朵的梅枝正从那里探过来。立刻明白了妹妹的暗示,顿感无地自容的敏行慌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也许只有鹿鸣才是那寒夜真正的旁观者,自己并非未曾察觉,只是下意识在逃避而已:自己又何尝没有迷失在珠锚近乎魔性的苍白容颜之中?无法忍受讷言目光的真正原因,难道不正是因为自己在异母兄弟的眼中看见了自己?
“哎呀,墙里的梅枝上停了一只小鸟啊!”兄长的慌乱令鹿鸣相当得意,她迤逦走近窗边,伸手推开隔扇想看清楚一点,“是黄莺吗?为什么不唱歌呢,是要等到春天吗?”
随着无意识跟着妹妹转向窗口的视线,敏行的脸上突然失去了表情,鹿鸣嘲讽的笑意更深了:“哥哥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背后有鬼不成?”
敏行无言的迅速起身,一手抓着搭钩关上窗户,一手猛地拉住妹妹伸向窗口的手腕,袖口上绣纹麻木而冷漠的触感鲜明地印在指尖,敏行的声音因为焦急而尖锐起来:“你去过隔壁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手上哪儿来的红斑!”
即使这一刻,鹿鸣依然保持着傲岸的从容,她凝视着兄长慢慢抽回衣袖:“我又不是你和那个妾生子,干嘛去隔壁?哥哥凭什么说我手上有红斑?”她示威一样微扬莹白光洁的手腕,“哥哥你才应该想想自己有哪里不对劲吧!不要学着父亲,总是神神道道的!”
“别走!”来不及向拂袖而去的鹿鸣解释,敏行只能从背后一把拉住她厚重的衣袂。惊讶于这不合礼数的行为,鹿鸣激烈的挥动宽袖回头怒视着兄长。
这一刻,被漠漠清寒浸透的室内,突然响起了类似盛夏骤雨前奏般的沙沙声……
兄妹俩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从鹿鸣袖口不断坠向地面的暗色颗粒上,敏行一动不动地凝视跳踉滚动最终停息下来的粒子,发出夹杂着惊讶与困惑的声音:“鹿鸣,这……是谁放在你身上的?”
“红豆吗……”同样不解的鹿鸣轻轻掠起衣袖,突然间难以置信的神色从她眼角扩散开来;几乎与此同时,像木偶被抽掉支架似的,她的身体雪崩般向后倒去。敏行连忙扶住,即使隔着冬衣的领口,他也能感到妹妹的体温正急剧升高。自己刚刚并没有看错,鹿鸣此刻也一定看见了——她袖口的手腕上,不知何时沁出一片鲜红的瘢痕……
和那个冷得异样的夜,被抬到城外焚烧的日本小教员尸体上一样的瘢痕!
雕花长窗无声地洞开了,衰败的庭院里,早已枯成灰白色的芒草及铜绿般斑驳的落叶间,零星散布着疯长的鲜黄残菊。这无处不渗透出隆冬荒芜感的地面上不知何时洒满凌乱的足印,一滩一滩冒出黑红色粘液;伴着枯草被腐蚀的吱吱声,相继出现的新足印慢慢聚向窗边。抱紧昏迷的妹妹,敏行头也不抬地向阒无人迹窗外沉声怒吼:“滚出去!”
他的低吼似乎惊动了檐头梅枝上的小鸟,那有翼的生灵发出一串溜圆的幽微歌声。逼向窗边的脚步突然停止了,短暂的寂静之后,衰草枯叶被火焰舔舐般的歙蔌声突然响起,庭中再一次迅速蔓延开污秽的足迹——这次是朝着门外的方向。
裹着冰屑的风倏忽而过,须臾之间,那蚀刻在地面上的诡异脚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推开庭院的角门,便是疏影暗香。无力的阳光在邻家褪色的纱窗上描着淡墨梅图,虽然感觉不到风的经过,但那蟠曲的线条却在灰尘的底色上蠢蠢欲动,仿佛痉挛的手指神经质地撕扯着将朽的窗纱,想露出昏暗室内那绰约的身姿……
珠锚……一瞬间行色匆匆的敏行再也迈不动脚步,应该说每当他看见邻家窗下伏在绣架上的人影时,都会又一次沉沦于这样的感觉——在这个女人的身上,重叠着母亲的影子、那个外室的影子。她们都是这样吧:明知爱已经死去,却还紧紧抱着那虚空的尸骸,像作茧自缚的蚕,宁可不断吐出哀伤将自己缢毙,也不愿意在冬天的尽头羽化成蝶。
会在不知不觉间被这邻家女人吸引,也许就是因为自己和讷言,都在无意识地追寻着母亲的幻象。那专注女红的身影是箭在弦上静止的瞬间,也许下一秒就是断了线的崩溃,但此刻的尊严正优雅地起舞在针尖。自己和讷言果然是父亲的儿子,何其肖似乃尔——正是从这谁也无法预料其走向的凝固的疯狂里,两兄弟品尝到了迷恋的酩酊……
那就是爱吗?所以自己的理解没错啊——爱就像一幅绣品,花纹越是精美,针脚越是细密,就越要让针尖千万次的刺穿绸缎那柔软的表面。正因为如此残酷,所以爱才如此甘美。
“讷言!”失神中的敏行突然听见了嘶哑的呼唤,不同于男人低沉的语音,那是一种病态的沙哑,渗透着烈焰舔噬华丽的锦缎般惨烈的妖媚。那声呼唤发自纱窗之后,却明明是在叫次弟的名字,敏行立刻四下张望担心异母兄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撞出来,好在没有看见任何人的影子。
“讷言……”缠绵的语音再一次响起,卷着枯叶的风吹过界巷,一片虫蛀的红叶沉重地粘在青石板路上的霜痕间,像极了纱窗下说话者孤单的身影,她凝在药汁一样的幽邃里,仿佛连体内都充满这苦涩的黑暗。此刻令敏行惊讶的倒不是这日本女人的汉语说得字正腔圆,而是她话里的弦外之音:“是去请大夫吗?不要白费力气了,‘那些’究竟是什么,你应该已经看清楚了吧……讷言!”
正在消融的繁霜突然升起了袅袅轻烟,一片纷乱的脚印瞬间铺开,那些粘腻的、黑红色的痕迹,和消失在庭院衰草上的如出一辙……
敏行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躲不掉吗?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真的会和这女人交谈,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一直在逃避和她接触,因为透过那投向自己的炽烈眼神,敏行看见,是的,他看得见——看得见珠锚背后那巨口一样的、彼岸的深渊……
正如他看得见那些妄图跟着讷言混入家中的魑魅,正如他看得见妹妹手腕上被避邪红豆压制的瘢痕,正如他看得见那布满庭院的令人作呕的脚印,正如他看得见留下那些脚印的赤黑色独角异形,正如他看得见停在檐头梅枝上的小鸟,那根本不是什么鸟雀,而是一只沾满黑红粘液的银铃——
这就是他所“看见”的世界,那根本不“存在”的世界,每一天每一天,敏行都面对着活生生的地狱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