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不满意对方的沉默,珠锚用沙哑的嗓音幽咽地埋怨起来:“还是不言不语的……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不过令弟可是个好孩子,只是请他画个绣花样子,他却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包括你的‘名字’——讷言!”
珠锚想要自己的“名字”——名字是最短但却最有效的古老咒语,它的道理就像无论人身处何处,只要听见这再熟悉不过的呼唤,就一定会下意识的出声回应一样简单……
敏行虽然不明白这女人怎么会一再用弟弟的名字称呼自己,但她接近讷言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了——自己怎么会一直以为她是在作茧呢?这个女人如此老练的运用自己的针线编织网罟,诱惑那位少年奋不顾身,然后又将他当做香饵,来钓取早有防备的自己。
敏行失声大喊起来:“你不要乱来,我弟弟什么也不知道!”呼应着他的语声,腐败的气息瞬间掩盖了腊梅的芬芳,界巷中的散乱脚印突然蠕动起来,薄膜状的粘液慢慢膨起驽钝的独角,接着就是无数的赤黑头颅、颈项、身体、四肢,这些半人高的彼岸眷属形态粗疏,鼓胀的腹部不成比例地配着细长手臂、粗短腿脚。它们像在寻找什么一样,茫然徘徊……
敏行熟悉它们的样子——这些妄图跟着讷言混进家中的异形,这些从窗外窥伺鹿鸣的异形,这些让那个日本小教员凄惨死去的异形……
“你终于肯‘说话’了。”隔着逡巡的怪物,珠锚在窗纱掩映下妩媚地微笑,“我会怎样对待令弟,还不是得看你吗……来!讷言,我们打开窗户再说话!”
不是听不出这来历不明的女人貌似央求的无礼命令,也不是不知道顺从她的话事情将渐渐滑向何方,但此时的敏行别无选择。他踟蹰走下角门的台阶,所经之处洒满那些丑恶异类的贪婪目光,像在忌惮着什么,它们试探趋近却又保持一定的距离。无视这些厌物,敏行深深呼吸控制颤抖的指尖,自暴自弃般猛地挥开那尘封的雕窗。潋滟的水光刹那间闪过眼前,他下意识的伸手稳住动荡的波影——那是搁在窗台上的浅盏,差点被窗页碰翻,暗淡的青花盏里水纹渐渐平静下来,数缕寒光沉淀在底部,那是几枚尖细的绣花针。
“笨手笨脚的,小心我的药……”珠锚妖娆地责备着,将快要用尽的绣线轻巧地打了个结,敏行瞥见架上的锦缎间绣着冬天的枯树和栏格分明的鸟笼,看来就是讷言的手笔,这种绣样本来就已经很怪异了,更何况丝线还只有纯黑一色,暗沉沉的看起来相当不舒服。
珠锚搁下绣针,又从浅盏里捏出一枚新的。将针尖插入沉甸甸的圆髻里,她仔细挑出一根头发,掐着针直捋到发梢,纤瘦白皙的指尖一用力将它拔了下来;小心翼翼的穿针引线之后,珠锚慢条斯理地在锦缎上扎出新的针脚。
这个鸟笼,是用头发绣出来了!敏行忍不住狠捏额角驱散那种不悦感,却看见这日本女人向自己抛来一个玫瑰色羽虫似的秋波,心中忽然摇荡而起的微醺使这位端谨的长子顿时冒出冷汗,努力想拗过头。
可是珠锚步步紧逼,维持着最娴静的持针姿态,却用最奔放的眼神捕捉对方退缩的视线,浑浊沙哑的嗓音听起来竟比清脆婉转的娇声更加甜腻:“就这么怕我吗?你的胆子可比令弟小多了……”仿佛要进一步嘲弄敏行的胆怯,珠锚拈起那枚旧针,缓缓送到唇边,她唇上点着的胭脂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京红吧,那过于炫目的色调衬得微微探出的舌尖都显得血色暗淡,像凋落的粉色山茶花瓣一样,干燥而光滑……
妖艳的唇舌,舔起指间那枚尖锐的钢针,伴着敏行短促的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珠锚柔嫩的下颌蠕动着,那枚细针就这样……被吞入她幽暗的咽喉……
这种感觉,已经不能仅仅用惊恐或恶心来形容了……敏行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下意识的后退着,珠锚却以出人意料的敏捷一把摁住他手腕,那濡湿的手指比冷水更冰,寒气沿着接触之处一寸一寸爬上敏行的身体,养霞斋一向行事温文的长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止住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叫声。
“真可爱!平时装得一本正经,到这个时候还是会害怕嘛……”珠锚用娇慵的语调哄孩子般戏弄着慌乱的青年,“你也该听令弟说了,我得了不治之症,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你怎么就不懂得怜香惜玉,帮帮我这个可怜的未亡人呢……”完全不像说得那样虚弱,她借着敏行的腕力撑起身体,慢慢凑近对方脸颊,突然间换作了毒妇的表情,“听着!把你家檐头上那只鸟……给我抓过来!”
冻结一样的气息吹拂着青年的耳根,敏行下意识的挣扎避让,但珠锚执拗的手指却生根一样牢牢掐住他手腕,她气绝般的诅咒着:“不听我的话就都得死!你也好你家人也好,这城里的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全都得给我死!”
显然听懂了那个“死”字,黑红色的独角异形刹那间兴奋起来,腐烂的恶臭获得了赤黑雾气状实体,更加剧烈的散发着,强烈的眩晕感使敏行摇摇欲倒,他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手上也隐隐浮现出那不祥的红斑。这一刻,青年再也控制不住变调的声音:“这些……是疫鬼吧!”
珠锚轻蔑的嗤笑了一声:“挺聪明的嘛。不仅立刻就猜到这些是疫鬼,还知道它们害怕什么……我果然没看错你!”她冰凉的手倏地钻进对方袖笼,还没等敏行反应过来,一阵暗色的急雨就筛落在窗台上——那是他袖中藏着的红豆,传说中疫鬼畏惧的东西,清晨时分自己曾用这不起眼的豆粒阻止疫鬼尾随讷言,而鹿鸣之所以暂时无恙,就是因为那时她身上“恰巧”带着它们。然而此刻,随着红豆四散飞溅,疫鬼有恃无恐地趋近了,珠锚撇着嘴角拈起残存的一粒:“你以为用这个就能赶走疫鬼保护家人吗?未免太天真了吧,讷言!”
这个女人要把自己逼到绝境!敏行激烈地甩开那冰块般的手,可能这争执声打动了停在梅枝上的小鸟吧,从它周围清晰地浮现在赤黑雾气中的金黄梅朵间,银铃般的轻微鸣声滴落下来。就像它初试啼声时一样,独角疫鬼一下子慌乱起来,霎时融成一团不成形的赤红粘液,退缩着渗回那些散乱的脚印中……
“好极了……”直勾勾的盯着那小鸟,珠锚咬牙切齿的呢喃,“还不快给我抓住它!”
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铃铛还起其它什么的,但疫鬼的确很忌惮这小鸟,可这女人的眼光却像恨不得把它生吞活剥了一样。敏行忍无可忍地怒吼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就因为丈夫因为疫鬼而死你也被缠上了,就不顾别人的死活吗!”
“你错了——不是它们缠上我,而是我把它们召来的!”珠锚托起那浸泡着绣花针的浅盏,阴森的语气中竟还有一丝得意,“想试试控制疫鬼的秘术吗?不过每天得吞一根针,稍微有点麻烦而已……”
忍受吞吃绣花针的痛苦召来疫鬼——这个女人疯了,她的不治之症就是她的疯狂!
可就像面对着斑斓的地狱变一样,为什么自己还是移不开视线呢?“你就那么恨那个男人吗……”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敏行瞬间面红耳赤,他无法遏抑地感到羞耻——即使在看透这个女人彻骨的残酷之后,即使在洞悉这个女人魔性的疯狂之后,这样的困惑还鲜明的存在于他心里:她是为了夺取丈夫的性命才这么做的吗?恨是一种暧昧的感情啊,那个矮小卑怯的男人,竟能让珠锚如此恨之入骨?
“那个男人?”珠锚摆出夸张神情,轻轻的啐道,“呸!他也配!”
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只换来敏行更剧烈的羞恶,然而来不及细细体会这种烧灼般的耻辱,珠锚的话就使他陷入更深的惊愕:“想死的人……活腻了的人……是我!”这狂女目光灼灼地逼向青年,“我本来以为疫鬼可以帮我死的,可是失败了!又失败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敏行难以置信的看着这出尔反尔的女人,“你不是得了不治之症吗?你不是被疫鬼缠上病入膏肓,为了活命才要抓住那只小鸟的吗?”
“我的确的了不治之症啊!”珠锚幽幽笑着,不知是遵照古俗染了黑齿还是其他什么,敏行完全看不见她的牙齿,他只觉得那红唇像幽邃的入口,通向珠锚体内深不见底的常世之国。然而黑色和服的袖子却突然隔断敏行的视线,这一刻,魔性之女竟第一次放弃和青年的对视。无法窥探到她的表情,但那喑哑的语调却有着一种微妙的沉重:“即是肉体毁灭一千次,灵魂都不会消失……这就是我的病——被称为长生不死的不治之症!”
“长生……不死?”一时理解不过来的敏行像留声机一样机械重复着。
“不说啦!谁让我当年自己不小心,被一个傻瓜给害惨了!”珠锚移开袖子,又恢复了那种爽朗的疯狂,“我听说疫鬼们很贪吃,连人魂都会吃得一点不剩,本来想试试看的,可到了紧要关头偏偏被这女人搅了局!”凝视着对方,珠锚慢慢敞开领口,在她橡实染的漆黑丧服下却衬着娼妇般的鲜红襦袢,敏行狼狈躲闪着烙上眼底的鲜丽色调,可眼尾的余光却还是撇见了那纤白的脖子;然而只是这一瞥,就让这位自律的青年再也无法移开目光——珠锚京人偶般的皮肤上横着一道紫黑色的痕迹,随着颈项转动,那沾着蛋清那样灰白粘液的边缘拖出几丝黑红的细管,杂乱的摩擦着黑痕中央隐隐透出的惨白骨骼……
——是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