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已经开始腐烂的,贯穿咽喉的刀伤!
难怪声音那么沙哑,手指那么冰冷,血色那么淡薄,因为这根本就是行尸走肉啊——原来,这就是珠锚所谓的长生不死!
看着敏行颤抖的苍白嘴唇,珠锚轻抚着致命伤痕,柔媚地曼声调笑:“哟……你别心疼,我不痛!反正这又不是我的身体……”
不知已经过了多久了,身体烂掉之后,即使置身人群中央也像掉进又黑又静的洞穴,所以自己一直在寻找着适合栖息的身体,这就是珠锚的解释。这寂寞的日本女人,在跟随丈夫踏上这片陌生国土的时候就已经心如死灰了,徘徊的自己正是被那种空洞的绝望所吸引。珠锚借用这没了灵魂,但却依然“活着”的身体吞针御鬼,本来是水到渠成的事,可就在那不得志的男人死去的寒夜,这原以为早就不存在的女人竟摆脱珠锚的控制,用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咽喉!施咒者由“活人”变成了“死人”,召唤疫鬼的咒术便失控了……
“那个男人又无能又凶暴,带着她背井离乡最终客死异地,真是一无是处。可即使如此,她也还是愿意为他而死……”珠锚轻掠鬓发,带着寂寥的媚态,“看看你的表情,讷言……你在嫉妒!”
嫉妒?何止是对这个日本男人,自己禁止次弟和珠锚交往的原因难道不就在于此吗?之所以会在他眼中看见自己,不正是源于又归于这种丑恶的感情——就因为“像妈妈”这样单纯的原因,不管对方身份如何,出于怎样的目的,讷言都只忠于自己的欲望与感觉;可自己却只能隐藏起混沌昏暗的本质,伪装成一个敦厚沉稳的长子,中规中矩的活下去……
嫉妒?又何止于为了虚幻之爱飞蛾扑火的讷言,它的对象甚至还有鹿鸣,或者说自己其实是在嫉妒所有能勇敢迎向爱的人吧——嫉妒为了追逐爱率性而行的父亲,嫉妒为了捍卫爱终生沉默的母亲,嫉妒为了挽留爱强颜欢笑的外室妾妇,嫉妒为了偿还爱甘愿赴死的日本女人,因为这一切自己都做不到,被自我所牵绊束缚的自己,既没有鹿鸣那火焰一样看似激烈的理性,也没有讷言那伪装得纤细善感的热情。
“还看不出来吗——你为什么会被我吸引?因为我们是同类啊……”珠锚发出劝诱的声音凑近失魂落魄的敏行,轻轻拉住他冻得冰冷的双手。
同类吗……也许正因为一直面对那黑暗的世界,连灵魂也被染黑,以至于不敢相信自己也能触碰光明美好的东西,所以才会醉心于珠锚的疯狂吧?可自己只想做个卑微的看客,怀着刺痛的狂想沉湎在爱的绚烂花纹里,却绝不染指,又为何要逼迫自己面对本质的丑陋阴暗呢?为何要追究那杂乱的刺绣背面,追究那不断刺穿锦缎的万线千针?
“你就是为了这个欺骗我的弟弟,伤害我的妹妹?”敏行暴发般的大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不放过我!”
“是你不放过我!”珠锚的表情如同冰之花朵,可声音却像逐渐绽放在夜空的焰火,“从前根本没有人看过‘我’,从来没有人注意到那层皮囊里的‘我’!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的人是你!你使我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所以也使我前所未有的渴望着死亡!”
“那是因为我厌恶你!我不能让你和你身边那些污秽的疫鬼接近我的家人!”
寒风里突然掺进了一缕腐败的恶臭,这腐臭渐渐凝成赤黑瘴气,理所当然的弥漫飘散。似乎会错意以为敏行在呼唤自己,霜痕消融的地面上,溢满粘液的纷纭脚印中,独角疫鬼再度争先恐后的拥挤而出……
“看见了吗——它们和我一样,都因为你而存在!”指尖沿着敏行的手臂攀上他面颊,珠锚抚慰着不知所措的青年,但那冶艳的眼神却摇曳着最深的绝望,“实际上……你厌恶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和我太过相似的自己,让那些不应存在的东西现形的自己!”
分不清蛊惑人的,究竟那缱绻的语声,还是那无法自拔的彷徨,敏行像被吸入似的凝望着珠锚青白的脸庞,倾听着不断翕动的红唇间逸出的语言:“我也一样厌恶你,讷言……看见现在的你,就像看见我自己一样——所以……我来放你自由……”
小鸟挣扎扑翼的响动突然切断了珠锚的话语,短促的爆裂突兀而起,紧接着,毒蛇吐信般的丝丝声不断传来。珠锚的表情瞬间改变,她丢开敏行猛地压住身边的绣架——呼应小鸟的挣扎,鸟笼绣件上的一根发丝断裂了,随着那双翅膀的鼓动愈加强烈,整片花纹随即脱线崩溃。珠锚狠狠地咒骂着:“该死,封不住它了!”
——这又是珠锚的咒术?用死去女人的头发绣成牢笼,禁锢那有着银铃变貌的小鸟?
珠锚用穿了长发的针尖拼命按住崩裂的线头,她抬起眼,向敏行投射过来的眼神已经恢复了狂躁与凶狠:“快抓住它!你不是已经厌恶了吗?只要抓住那只鸟就可以解脱了!快去,讷言!快!”
这么简单就可以解脱吗?可是……自己真的需要解脱吗?直到这一刻敏行才突然发现,即使面对着不堪忍受的彼岸世界,即使怀抱着极度灰暗的胆怯自卑,但自己却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就此解脱!
不知从何处吹来了,恶意的寒风……
檐头那片金色的梅枝霎时间被赤黑烟雾吞没,丰腴饱满的蜡质花瓣被腐蚀一样呈现出干瘪的黑褐,渐渐枯萎成炭灰般的粉末,在风里分解,摇散,消失……
敏行被瘴气熏痛的眼睛里蓄满泪水,连视野也怪异的扭曲起来,变了形的景物中,那些黑红脚印渐渐连成一线,像不断蔓延的污血之流,独角暗影幢幢漂浮在浊流上,这些疫鬼摆脱了胶着在脚印上的姿态,得以迅捷地恣意妄行。它们骚然蠢动,沿着青石界巷散布向毫无生气的街市——那里,隐隐传来大量军靴踩踏碎冰的沉重响声。隆冬之城里,疫鬼无差别的狩猎即将开始……
一切都只因为那小鸟不在那里了!就在敏行短暂犹豫的瞬间,它已经不知去向……
“还是让它飞走了,这下已经没有什么能控制这些疫鬼了……”不知是人是鬼的女子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推翻已经失去作用的绣架,“和我不同,你本来可以让那只小鸟唱歌的,可是……晚了……”
当敏行勉强看清此刻的珠锚时,她笼罩在瘴气里愈加苍白的脸上已经换回了嘲讽的笑容:“那就算了吧——反正即使不被疫鬼吞噬,这城市也已经被其他怪物吞噬了……”
是想保护这座城市吗?这一直徘徊于生与死的边界,找不到归所的幽魂,这被不灭之生捆绑,渴望着死亡的狂女,是想从疫鬼的手中保护这座城市吗?可是这些疫鬼明明就是她亲手召来的啊!真是矛盾,也许行走于此岸与彼岸的人,永远都摆脱不了矛盾的灵魂。
但被瘴气污染的大脑再也无法深入思考了,沉重感已经压垮四肢,敏行控制不住的跌向窗台,恍惚中珠锚的影子慢慢覆盖下来,隐约诉说着凄切耳语:“真羡慕你啊……一路顺风,讷言……”
婉转的歌声,那是迦陵频迦的妙音吗?随着这吟唱,清新的解脱感从身体内部被唤醒,手脚顿时轻盈起来,像解开镣铐一样。混沌的脑中升起了光之幻觉——一时间敏行有些疑惑,这就是通往天国之路吗?原来自己这样灰暗的灵魂,也能升上天国。
然而指尖针扎似的冰冷却很快唤醒了肉体的存在感,沾水的袖口那令人烦躁的潮湿让敏行分辨出——原来自己碰翻了珠锚的“药”,青花浅盏紊乱滚动着最终坠下地面,还不太清晰的视野中,残留下来的花针吸附在细小的水流里,艰难的漫下窗台。
瓷器清脆的碎裂声像一片冰扎进耳中,敏行一下子痛醒过来——这明明是现世啊,可那光芒的幻觉又是怎么回事呢?那站在幻景中央的人影……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个人静静伫立于角门的台阶上,只有他身边的大气格外清澈,仿佛不受瘴疠侵染一样。沉厚的蓝布棉袍裹着他的身体,却给人没有重量似的感觉,或者应该说这个人本身存在感就过于淡薄了吧,举手投足间几乎有种影子似的虚幻。此刻,薄薄的反光凝在他鼻尖,使那纤细精致的容颜看起来多少有些稚气,他慢慢举起右手,一只小鸟停在那冻成红梅色的指尖上,有着罕见银色羽毛的小鸟高傲地扬起脑袋,发出千回百转的清越歌声。
因那歌声的醇酒而醺醺然的又何止人类,敏行看见四散的疫鬼中了定身法一样不约而同地停住了,随着鸟鸣的节奏,那些丑恶的身躯微弱颤动着,沉醉似的渐渐瘫软在不可思议的旋律中。大量粘稠的黑红液体绕过脚边,敏行发现那些独角异形根本就不是瘫倒在地——从粗短的腿脚开始,它们的身体正不断溶解,化成蜿蜒的浊流流淌回来,重新凝聚。一尊巨大的独角正慢慢成形,随之膨胀起疙疙瘩瘩的头颅和蛮横粗壮的肩颈……敏行此刻才看清疫鬼的面目:没有眉眼但却有着巨大的口鼻,看来它就是凭借贪婪的食欲而存在下去的吧。
像被印度法师的笛声驱使的蟒蛇,吸收了所有赤黑粘液的巨大疫鬼围绕着小鸟酣畅地手舞足蹈,那种样子甚至有几分滑稽,但敏行笑不出来,他难以置信的瞪视着让鸟儿发出歌声的人;朝向那蓝衣少年,他发出了艰难的声音:“讷言……”
“讷言?”看着同一个方向,珠锚露出罕见的惊诧神情,“难怪我一直叫你哥哥的‘名字’,他却完全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