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9时58分,抵达蒙古边境车站——扎门乌德,车站上蒙古士兵站岗巡逻人数大增,往常带班的尉官已换成校级军官。我担心在这里蒙方是不是会制造点麻烦。但是,登车检查的边防军官和海关人员,态度都相当友好,做做例行公事就下车了。
深夜11时45分,列车开进我国边城二连。我几次往来过境而结交的老朋友、边防检查站的王站长在站台上等着我,亲切热情地把我接至他的办公室。这次,他一反往常那样对蒙古境内情况问长问短,只是随便闲聊。我看到车站内外,解放军明显增多,干部们都佩带手枪,感到有些异样。在我询问下,他悄悄地说:“现在是一级战备。”我心中陡然一惊,无怪乎蒙古境内苏军活动异常,难道真的同失事飞机有联系?我不便多问,就告辞去餐车,趁列车更换底盘的时间饱餐一顿。餐车灯火通明,吃饭的人不少,原来他们都是在二连登车回内地的,从他们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紧张气氛。
列车从二连开出是21日凌晨1时43分。到了国内心情放松,便闷头熟睡。清晨6点多钟,被车站上的嘈杂声惊醒,原来已到内蒙古的集宁车站。我掀开窗帘立即看到,一列军用列车正在卸下各种军车和重型武器,相当数量的部队在忙来忙去。
到北京,接受约法三章
到北京,接受约法三章
9月21日下午3时29分,国际列车准时抵达北京站,停靠在1号站台。一下车就看到站台上的外交部办公厅符浩主任和秘书王万慧,我以为他们是来接什么重要人物,上去打招呼后就东张西望寻找接我和小贺的人。王秘书上来把我拉到符主任面前,符低声说:“我就是来接你的,已安排好你暂住外交部招待所。”我解释说在北京有家,他说:“不,要先住在外交部招待所。”我向他介绍了同行的小贺,他问明是中建驻蒙古公司的陪同人员,未去过飞机失事现场,也不了解有关情况,就叮嘱他关于飞机坠毁的事,没有公开前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讲。之后,就让中建公司对外局的人把他接走了。车站上,人们熙熙攘攘,一派正常生活景象,看不到有什么异样。
到了外交部招待所,符主任让我把从使馆带来的文件、资料和现场拍摄的胶卷,统统交给王万慧,并交代王马上把这些东西带回部里,文件交部值班室主任徐连儒保存,胶卷交给孙秀娟冲洗,然后对我说:“先休息一下,做好汇报准备,可能随时找你。”同时对我约法三章:第一,暂住招待所,不许外出,也不要在招待所内到处走动;第二,不要同外面联系,包括亲属和所属单位;第三,如果在招待所遇到熟人,就说临时回国送文件,现在正等回件,随时准备返馆,有关失事飞机的事,一句也不能讲。他离开招待所前,告诉我一个电话号码,说有事找部值班室徐主任联系。我连连点头称是,保证按要求去做。符主任走后,我环顾了一下室内,是布置比较讲究的两大间套房,还有单独的卫生间,是大使级的下榻之处。但是年久失修,外间有处墙皮脱落一大块,里屋卫生间与楼道之间的小窗户没了玻璃。
晚饭后,洗了个澡,然后重新看了一下汇报材料,稍微改了改汇报提纲。估计是向外交部领导汇报,思想上没有什么压力。准备完已10点多钟,和衣躺下■入睡。突然,有人敲门,看看表是11时30分。进来一位衣着朴素、面庞清癯、神采奕奕的女同志。她一进门就自我介绍:“我是王海容。”接着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走,到人民大会堂汇报去。”说着,她把洗印好的飞机失事现场照片,及我带回来的有关资料递给我,我装入文件皮包,跟她登车而去。我听说王海容在外交部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人物,她同毛主席有很近的亲戚关系,毛的妈妈同王海容的爷爷是亲姐弟,王是毛的表侄女。因此她可以随时进出中南海,俗称能“通天”。她在外交部的司一级干部中,是惟一参加部核心领导小组的成员。我坐在车后排,瞅着她有些瘦削的背影,心想这个人一定架子不小。
深夜,长安大街上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人,只偶尔有小汽车飞驰而过。风依然带有夏天的余温,不像蒙古的秋风那么冷那么硬。然而,这足以使我从■中清醒,心中嘀咕:听汇报的看来不是外交部领导,那会是谁呢?
从正义路1号的外交部招待所,步行到人民大会堂也不过20分钟左右,乘汽车不容我多想什么,一晃就到了大会堂的北门。
我们从人民大会堂北门登上台阶,两名警卫迎上前来,紧贴着站在我面前。我感到他们似乎在用暗藏的检测器检验我的文件包有无铁器一类东西。王海容向他们做了说明,我们就被客气地让进了大会堂的北门。
向周总理汇报(1)
向周总理汇报
穿过宴会厅楼下的走廊,我意外地碰到8341部队的副参谋长李连水,我们在50年代就比较熟,那时他是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兼外交部副部长李克农的警卫参谋,我的妻子在李办当秘书,他们是同事。我同老李多年不见,他来不及叙旧,就带着紧迫的神情对我说:“赶快去吧,等着你哪。”他显然知道我这次从蒙古回来干什么,却没有讲谁在等着我。王海容带我走到福建厅门外,让我坐下把照片分类整理一下。刚刚整理好,她唤我进去。我一进门,蓦然间眼前一亮,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容,他坐在正面中间的沙发椅上,正向一位穿军装的同志交待事情。这不是周总理吗?我顿时感到心脏急促跳动,胸闷得有些出不来气,急忙走前几步。总理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亲切地说:“回来了?好,请坐。”并向我介绍站在身边的军人:“这是杨德中同志。”总理用肘部受过伤的右手,示意让我坐在他左边的藤编沙发椅上,与他中间隔着半米宽的藤茶几。我环顾了一下大厅,座位分作内外两层,内层是十几个藤沙发椅和茶几,及一张藤编方桌,外层是一圈织锦缎大沙发和暗红髹漆茶几。在内层的座位上坐了几个人,有外交部代部长姬鹏飞、军代表李耀文、副部长韩念龙、办公厅主任符浩、礼宾司副司长王海容。
坐定以后,总理问我:“一同回来的不是还有一个翻译吗?哪去了?”我答:“他回家了。”总理立即面色一沉,浓眉猛然一蹙,严厉地问:“谁让他回家的?”我看了看符主任,总理随即转向符更严厉地问了一遍。符浩回答是他让走的,因为那个翻译没有到过现场,也不了解有关情况。总理说:“那也不行,飞机摔掉了他总知道吧。”批评符浩:“你当过兵吗?你会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符浩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了解总理是知道他过去在部队工作过,1950年7月,他奉派到蒙古担任临时代办筹建使馆时,总理接见他还半开玩笑地说过:“已经是外交官了嘛,怎么还穿军装?”此刻总理问他当过兵没有,分明是批评他警惕性跑到哪里去了。他立即说:“我马上把贺喜找回来。”说完就到另外一个房间打电话去了。
总理的严厉态度,使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脏又急促地跳起来,因而愈加感到紧张。总理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严厉呢?后来知道当时林彪的心腹干将,包括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这“四大金刚”,一个都没有处置,中央对林彪余党的能量有多大也不够清楚,怕林彪摔死的消息走露,会迫使这些人铤而走险。9月14日,驻蒙古使馆一位回国休假的干部,离开使馆前得知有一架中国的喷气飞机在蒙古境内温都尔汗附近坠毁,机上九人全部死亡。他到了二连边防站,向王站长讲了这个消息。这当然是一件大事,王站长立即把这消息向内蒙古军区报告,然后这消息逐级上报到北京军区及总部。总理得知后,立即指示这个干部所在的单位将其隔离,并限令北京军区采取紧急措施,让已知这个消息的二十六人谁也不许扩散。当然总理这个指示也传达到二连边防站,无怪乎我回国路经二连时,王站长不敢询问蒙古境内的情况。
我坐在那里口渴得直抿嘴唇,总理看出我的紧张心情,温和地说:“喝茶嘛,这是很好的龙井茶,多喝一点。”还一再打桌铃让服务员给我添茶。总理服下护士送来的药片以后,开始像谈家常一样,问我姓名、年龄、籍贯、参加革命时间、工作经历,一一亲自记在纸上,当听说我1948年就来到中央机关,赞许地点了点头。我的紧张心情逐渐松弛下来,一面回答问题,一面注视着总理。我在中央机关工作二十余年,多次见过总理,但坐在他的身边直接汇报还是第一次,这是多么难得的机遇啊。总理穿着一件灰白色的中山装,相当多的头发已经花白了,面庞也不像过去那么丰腴,而是比较清癯白皙,几小块老人斑显得较为突出,浓眉下的双眼炯炯有神,不时注视着我,像是要透过我的话把脑袋里的思维抓住。他手上的老人斑似乎更多一些,右手放在膝上时,可以看得出手指有些轻微颤抖。由此证实了一个传说,1967年夏天,外交部以姚登山为首的造反派,在王力、戚本禹等人支持下夺了外交部大权,总理怎么说服也不听,被气出心脏病来。
总理问过我的个人情况以后,要我开始汇报。这时,服务员端来一碗热汤面劝总理吃一些,说从早晨一直还没有吃过东西呢。总理说现在顾不上,听完汇报再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