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这种口气让周围人听傻了。
“七万多将近八万贯……”
怎么能说少呢?
明远从人群中迈上一步, 轻轻摇着手中的折扇,唇畔挂着欠打的微笑,开口道:“当然,对于一个‘末等富商’来说, 七万贯确实不少了。”
这句话就像是打在在场每名海商脸上的耳光。他们平日里多说嘴是家赀巨万, 但是七万贯绝对不是小数。
海商是个奇怪的群体——从南洋成功带回来一船香料, 能让他们十万十几万贯地赚,但这背后往往也是以小博大,四处拆借, 风险高得吓人。
像戴朋兴这样, 损失船只之后将一切身家全部赔光,还倒欠他人很多钱的, 其实不在少数。
但是像明远这般, 当众揶揄,说他们是“末等富翁”,才会在意这么一点点小钱——实在是有伤自尊,让这些海商们一个个都憋红了脸, 没好意思接话。
七万多贯是戴朋兴欠债的总额, 他们这些海商,没有哪个是借给戴氏超过一万贯的。
只是——海商们纷纷打量明远,心想:说我们是“末等富翁”, 您又是哪一等富豪了?
明远抵达杭州城的时间还不长,尚且没有叫得上字号的大产业在本地办起。此前帮助欠下“青苗贷”的百姓, 虽然是善举, 但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支出。“会计学校”也是一样, 虽然新奇, 但很难直接证明明远自身的财力。
但见明远身上穿的是一件接近白色的锦缎襕衫, 头戴逍遥巾,脚上蹬着一双白色的高底靴子,除了手上的折扇之外,再没有多余的装饰。
有些海商便想嗤笑一句:哪里来的穷酸士子,却口出大话。
却有人“咦”了一声,道:“是云锦——”
明远身上这一件,是完全用同一种颜色的素色丝线织就的锦缎,不仔细看看不出,唯有衣料在反射光线时,才能看出这衣料上其实用提花机杼织就了缠枝莲纹。
海商生意中丝织品是很大一个品类,因此在场也有人能看得出明远这一身的金贵。
云锦素有“一寸云锦一寸金”的说法,讲究织造精细,锦纹炫丽——偏偏眼前这小郎君身上袍服,只用同色的丝线织就图案——这是一掷千金却又不欲令人察觉,是真正的衣锦夜行。
得到提点的海商们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听明远摇着扇子继续问:“你们为了区区七万贯,就眼睁睁看着这姓戴的去死吗?”
几名海商便是一怔,但也有人很不服气,梗着脖子回复明远:“但我们的钱也不是天上掉的,地里长的……也是我们辛苦赚来的。”
“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明远摇摇头:“我不是说他现在看起来可怜就应该要赖账,做生意要是人人都这样那业内就没有信誉可言了。”
海商们纷纷点头。
“但是,”明远话锋一转,“你们把他逼死了,死人也还不出来钱啊!”
目光立即都聚在戴朋兴身上,过了片刻,又转至他妻女身上。
眼前这一家子,就是把自身全都卖了,也凑不出七万贯。
明远却还在唠叨:“当然,这姓戴的死了以后,没准能够阴魂不散,保佑你们,财源广进,步步高升……”
海商们人人出了一背心的冷汗:这还是免了吧。
“但是他活着也还不出来七万贯啊!”
有个声音躲在人群后头说:“他现在就是个末等户,就算是从官府借青苗钱,也只能借上一贯……”
这也是大实话。
明远摇摇扇子,望向戴朋兴,问他:“你觉得呢?”
戴朋兴双眉一轩,马上开口道:“只要有谁能借上我一万贯本钱,我一定连本带利连那七万贯,全部都还上!”
“算了吧!”
“姓戴的,你睁开眼睛看看自己是什么处境!”
“谁还敢借给你钱?”
“喂,戴朋兴,你借到钱第一件事就是该还我们的欠款,别想着又把钱砸海里——”
吵吵嚷嚷,倒也令戴朋兴认清现实。
海贸这一行讲的就是信誉,只要你能将欠债都还上,你的信用在,就能借到新钱。
可是你一旦欠款还不上,你就完蛋了,这一辈子在海贸这行当里都永远抬不起头来。
或许能在船上找个当水手的职位,可是水手又怎能养得起家人,怎能还得上成千上万贯的欠款。
正想着,戴朋兴忽见对面锦袍少年郎将手中的折扇“刷”地一收,一对形状好看的眼睛微微眯着,望着自己,口气懒洋洋地道:“你先在我这里做事吧。只要你肯用心,我保证你能在三年内还上他们的欠款。”
戴朋兴一呆:竟然还有这种好事?
其他海商也是一呆:“什么,难道放这姓戴的就这样跑掉?他可是欠了好几万贯的巨款!”
一群人激动起来,一起越过明远身边,向运河畔踏上两步,几乎要将戴家一家三口人挤到水里去。
史尚在他们身后一声大喊:“别闹啦。这人有我们郎君作保,说三年还得上就是还得上。”
众海商们又都是一呆,眼中流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
有人作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戴朋兴自己也不太相信耳中所闻,一手拉着妻子,一手牵着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女儿,浑浑噩噩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人是我从夷人的海船上救回来的,总不能我救了他,还看着他们生生被你们逼得上绝路。”
明远淡淡地说:“谁要是怀疑我的财力,就去杭州府问一问苏通判便知。”
海商们不相信谁,也不能不相信杭州府和苏轼。
“回头我让他做一份还款计划给各位,第一年还得少些,第二年倍增,第三年还清。”
明远轻描淡写,仿佛未来几年全在他眼中,清晰可见。
“看在明郎君的面子上,诸位且先散去。”
刚才曾被戴朋兴持刀威胁,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的陶行老声音颤抖地开了腔。
“此事当然不会就此了结,大家的利益行会会保障……会,会和这位明,明郎君详谈……”
这名行老声音依旧在抖,足见他也没把握,明远画出的“大饼”和他提供的担保是否可靠。
但显然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海商们闻言,悻悻地散开。也有人立即去打听明远的事迹和身家,看看这究竟是“哪一等”的富翁。
河岸边挤着的人群终于渐渐散去,终于只剩下戴氏一家三口,和明远史尚两人。
戴阿宝小脸上犹有泪痕,却从抱着手中的那枚菱角,仔细地剥开了,露出里面晶莹细白的菱肉,跑到明远面前,高高举起,递给明远道:“谢谢你帮我阿爹。”
戴朋兴手里的匕首则已经被戴妻抢走。他万般无奈地安慰妻子几句,然后走到明远跟前,拱起双手,满脸惭色地道:“明郎君,您……又救了我第二次……”
他的声音在喉头哽了一会儿,似乎有千言万语,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最终他开口道:“您……为何愿帮我?”
这戴朋兴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一来,明远与他萍水相逢,为什么愿为他的巨额债务作保;二来,他也实在是想不通,明远为何那么笃定,他能在三年之内还完七万贯的债务……难道,这小郎君自己也想要涉足海贸生意,而缺一个熟悉海事的人手吗?
明远却不答话,先笑着从阿宝手中接过了那枚剥开的菱角,将里面清脆的菱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还闭上眼品味了片刻,随即睁眼,冲阿宝一笑,道:“真好吃,谢谢阿宝!”
随后他才抬起头,正视戴朋兴,平静地道:“因为阿宝答应请我吃菱角!”
戴朋兴顿时呆在原地——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不理解。
但事实是,他不必理解。
明远马上安排,让史尚带着戴朋兴去杭州府,签订一个三年的契约,约定在三年之内,戴朋兴遵从明远的指示,为明远工作。明远在这三年期间内,为戴家所欠的债务提供担保。
史尚最近因为明远雇人的事,跑了无数趟杭州府,办契约的手续早已熟练得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甚至还将这些繁琐手续教会了明远身边的罗姓长随。明远索性将那罗姓长随提拔了做“秘书”——罗秘书。
“办完就到‘那里’找我。”
史尚与戴朋兴临去之前,明远吩咐了一句。
戴朋兴肃然应是,而史尚则笑嘻嘻地扶了扶鬓边的绣球花,并且向明远挥了挥手。
办完契约,戴朋兴暂时先将妻女安顿在亲戚那里,随即被史尚带出了杭州城。
戴朋兴依旧对明远没什么概念,他除了知道明远认得夷人海商,以及他衣饰华美,相貌俊美之外,实在是不知道任何关于明远背景、性格、脾气的任何详情,只能向史尚打听。
另外,他也心里很好奇——
明远说能让他在三年内就还上所欠的七万巨额债务。
究竟是什么生意可以让他在短期内赚到这么多钱?
史尚看看戴朋兴又是期待又是紧张的面孔,心里却在想:不知你会不会觉得被我家郎君坑了?
于是他相当委婉地告诉戴朋兴:“你知道,我家郎君,刚刚在杭州城外买下了一间茶馆,正好现在缺一个主事之人?”
戴朋兴呆住:“什么……茶馆?”
那明小郎君担下那么大的风险为他作保,竟然只是要开一家茶馆?
戴朋兴一时气得说不出话——
他这算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吗?堂堂海商,经手过无数价值千金的货物,现在让他来经营一家平平无奇的茶馆?做个“茶饭量酒博士”吗?
史尚知道他不信,于是伸手一指前面:“你看,就在那里,我家小郎君正在外面等候着。”
果然,明远见到史尚一行人过来,面露笑容,伸出手热情地招呼。
“朋兴兄,快来看!这是史尚前天刚刚敲定,买下的茶馆。”
明远丝毫不顾阴沉着脸的戴朋兴,兴致勃勃地“抱怨”着:
“各处都很合我意,唯一可惜的是价钱太便宜,这么大一间茶馆,竟然只要一千贯……”
——竟然“只”要一千贯!
“负资产”的戴朋兴闻言顿时感觉自己的风中凌乱。
“朋兴兄,以后这家茶馆就交由你照管了——放心,它绝对能够帮你挣回足够的钱,偿清你的债务。”
戴朋兴:……就这?
这间茶馆外表看起来并不出奇——一座青砖黛瓦的小院,月洞院门将客人引入一座工字型的宽敞厅堂。
但戴朋兴一迈入这座茶馆,立即意识到了不一般。
只见一进茶馆的大门,立即见到迎面的粉墙上挂着一大幅舆图,不是大宋的山川地理,而是一幅《海疆图》。
茶馆中最多的装饰,则是海船的模型——距离戴朋兴最近的地方就有一座,是福船的模型,单龙骨,尖底平面,比例得当,惟妙惟肖。
再看其他地方,也放着各种大小船只的模型,零零总总,大约十多只。
而这间茶馆,地点不在游人如织的西湖边,而是在前往市舶司的必经之路上,是一个海商们愿意聚在此地,聊天饮茶,交流信息的地方。
戴朋兴顿时来了兴趣,驾船疾驰海上,那种乘风破浪时热血上涌的感觉又回到了戴朋兴身体里。
明远却还在饶有兴致地叮嘱紧跟着他的史尚和罗秘书:“替我记下,尽快订制招幌和大招牌……不,不必彩楼欢门,只要招幌和匾额。”
“上面就写四个大字:海事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