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明远新置办的“海事茶馆”中, 戴朋兴深深吸了一口带有湿润水汽的空气。海事茶馆前面就是一座小型的运河码头,河上船只来来往往,钱塘江也距此不远。
此时此刻, 戴朋兴回想回到杭州之后这一个多月的生活, 恍如置身梦中, 兀自不太敢相信。
明远却与史尚一道,坐在戴朋兴对面。
明远悠闲自得地分了一盏茶,待“咬盏”的茶水表面汤花渐渐散去之后, 才慢慢悠悠地饮了一口,看似随意地问戴朋兴:“朋兴兄, 我听闻你在自己出海之前, 一直在杭州港跑码头,想必对各地海商都有些了解?”
确实如此——戴朋兴少年时家道中落, 所以弃学从商, 从跑码头开始, 家业最大的时候曾经挣下了两条远洋海船的身家,在一众海商口中,曾经被视为“咸白手起家”的奇迹。
戴朋兴骄傲地扬着眉, 道:“那是自然, 不管那海商是来自大食的、天竺的、南洋诸国的, 还是两广、福建、密州, 甚至是……我戴朋兴都打过交道。”
他说到半途吞下的话是“胶东”。
虽然辽人对与宋人互市多有限制,但胶东还是偶有船只借前往高丽的名义,半途悄悄南下,运些货物到南方来。
话说到这里, 戴朋兴突然一凛, 晓得对方早已将自己的身世与经历全都打听过了, 可谓有备而来。
“明郎君……可是要小人做个掮客吗?”
此刻戴朋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到底是放下了以前身为海商豪客时的身段,小心翼翼地询问明远。
他猜测明远开设这家茶馆,是想要将海商集合于此,从中撮合交易,赚取佣金。雇佣他这个各方都比较熟悉的人来做“茶饭量”,大约就是为了这个。
却见明远微笑着摇摇头:“不完全是。”
“第一步,我只需要你收集信息。”
“收集信息?”
戴朋兴初识明远,还不大熟悉明远口中的各种术语。
“这一家海事茶馆,我会为你大力宣传——”
明远手下已有《杭州日报》,要宣传一下这间新开的“海事茶馆”,这完全是关联交易,连广告费都不用出。
“届时海商到你这茶馆里来,你就尽管打听,了解杭州港最近有哪些船只进港,卸下了哪些货物,大约几日之后再装船出港,将驶向何处,需要何等样的货物……”
“到时你可以将这些信息都记下来,写在那边一块黑板上——”
明远朝茶馆中位置明显的一块用黑漆漆过的平面木板努了努嘴,补充了一句:“用这种‘粉笔’来写,便于你修改和更新。”
说着,明远已经朝戴朋兴面前推去一只小小的木匣。戴朋兴低头一看,见那里面装着整整齐齐,一枚又一枚两三寸长,手指粗细的白色圆柱体,看起来像是用白垩制成的。
戴朋兴似乎在短短片刻之间便被迫接触海量的新鲜事物与信息,他只管集中精神,先不管三七二十一记下来,随后再去消化这些都是什么。
明远还在提醒:“对了,船东的信息不要写得太详细,这样,这些船东相互交流的时候就不能越过你去。”
戴朋兴心想:……那是必须的。
“这些信息,除了写在那块黑板上之外,我希望你能够用最快速度整理出来,我另有编辑和刻印社,他们会将之编排刊印,称为《海事新闻》,这份报纸一周……一旬刊印三次。”
戴朋兴傻了:……竟然还要办报纸。
他自海上逃生,回到杭州之后,见识过《杭州日报》,甚至有一次走投无路饿极了,还去送报纸换了几个铜板。
他知道这份极其新鲜的“报纸”,在杭州很受欢迎,只要是稍识些文字就会每天弄份报纸来看看,杭州城里开了哪家新店,哪家瓦子在捧新人……就算是不识字的,每天也会凑到那专门为人“讲报纸”的说书先生那里,听听杭州城中最新的八卦。
可谁能想到,他的新东家,竟然要他也来办报纸?
而且是专门交流海商货物有无信息的报纸。
戴朋兴自己做过海商,知道信息交流的重要性——海商的信息虽然有时比较滞后,但事实上这些信息相当丰富。
与来自不同地方的海商交流,能够很快了解到不同的海港口岸不同的货物需求,以帮助海商决定走哪条航线,带什么货物。
“嗯,对了,最好还要增加一些趣味性。朋兴兄,你看看能不能再‘采访’一两名海商……我是说,就是问问他们,从他们口中套出来一些异域的风土人情,越奇葩越吸睛越好……”
戴朋兴:这倒不难,毕竟海商团体里从不缺少这些八卦,哪家国王娶小妾啦,哪家年轻的太后与摄政王不清不楚……
“最好将关注点放在海外有哪些出产,哪些物价便宜,而哪些价格较高,以及山川地理气候一类的信息……”
明远看着戴朋兴的表情,就知道这家伙的思想已经“跑偏”了,赶紧往回收一收。
“除此之外,我这边与杭州市舶司还有些关系,市舶司中颁布的最新法令,各种货物的税率,也会时不时整理出来,刊印在《海事新闻》上。你可以以此为亮点,吸引更多的海商到这件‘海事茶馆’里来,也可以鼓励他们多买这份报纸。”
戴朋兴连连点头:如果隐隐约约能够透露出东家在市舶司里“有人”,那他这间“海事茶馆”几乎板上钉钉,必定会是主顾盈门的了。
“怎么样,朋兴兄,我让你一人打理这茶馆,忙得过来吗?要不要再为你安排些人手?”
“不……不必了。内子原是茶农之女,茶馆经营的事,让她来便好。小人来为明郎君处理那些与海商打交道的事。”
戴朋兴脸上一红。
他其实是想为妻子也讨个职位。
明远却非常大方,转头对史尚说:“替我记下,为戴娘子也开一份工钱。”
史尚笑嘻嘻地应下。
戴朋兴没有想到,明远竟然这么大方。
他一直在等,等明远交待自己,在收集这些信息之外,他还能再做些什么。
谁知道明远却看似把该说的都说完了,起身要走。
戴朋兴睁大眼,连忙问:“明郎君……东家,我……我要怎样才能赚回需要还的钱?”
他身上还背着七万贯的债务……七万贯呢!
他只有靠自己的双手,偿还完所有债务,才能成为一个信誉上没有缺憾的人,他才能重新积累财富,才能再次购置船只,才能驶向他挚爱的大海。
所以戴朋兴很着急。
明远却一点儿也不急,起身笑道:“这不还有三年呢,急什么?”
“放心,三年之内你换不了钱我也得跟着受累——所以我不会忘记你的事的。”
明远为戴朋兴提供了债务担保,如果戴朋兴还不上,明远就得自己出。
戴朋兴便一下子讪讪的,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明远却转了转眼珠,将眼光投于戴朋兴脸上。
他问:“戴朋兴,你将全部身家都倾注在你的海船上,甚至还借了巨额的外债……现在,你后悔吗?”
戴朋兴低头想了想,缓缓抬起头,说:“不,我不后悔。”
他眉眼一凛,认真地道:“历来富贵险中求,不冒这样的风险怎可能有这样的回报,想我戴朋兴,昔日也不过是一读书不成的穷小子。若是成功了,自然能让光宗耀祖,为子孙后代挣下一大爿家业;如今不过是亏个精光,但我戴朋兴还有命在,焉知我就不能东山再起?”
明远击掌叫了一声好:“果然我没有看错人。”
“不过,朋兴兄,如果你出海之前,先签了一份契约——若是万一你的船与货物,都倾没于波涛之中,签署契约的另一方,会按船与货物的价值,将钱尽数赔付给你,这份契约……你愿意签吗?”
戴朋兴听闻,顿时睁大了眼睛,盯着明远。
他当然愿意签。
如果他真的葬身于万里海疆,那他至少希望妻女的后半生能够有所依托,不至于因他受苦……
可是——
戴朋兴始终想不通:明知海上风险巨大,稍欠运气那船只便会葬身鱼腹,永不归来,怎么还会有人愿意为他做这种保证?
“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提供这种契约?这……这不是傻吗?”
*
明远离开“海事茶馆”之后不久,就收到了1127的信息。
“亲爱的宿主,这是1127第一次向您发出‘进度条’警告。”
明远凭空想象了一下:……进度条警告?
“您此前在京兆府与汴京,都是一开始便进展顺利,大手笔的钱钞马上顺利地被花出去了——”
“然而您现在到了杭州,在过去这一段时间里,您的花钱进度都还不到目前阶段额度的百分之一……亲爱的宿主,您需要加把劲儿呀!”
明远听着,心里吐槽:现阶段他得花掉一千万贯,一千万的百分之一,也有十万贯了好吗?
杭州无论是地价还是物价,都比不上汴京,他来之后,花钱的速度慢上一点,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但明远尽管心里吐槽,脸上却依旧露着雍容的微笑,说:“1127,凭你的阅历与智商,难道看不出,我现在正在筹备的是什么吗?”
1127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太肯定地答道:“您……似乎想要在杭州口岸开展海商保险业务。”
明远:“正是!你认为,我要能够成为一位能为海上船运提供保险的大保险商,需要多少资本金?”
1127顿时犯了难:“这个……亲爱的宿主,1127没有什么概念……1127以前接触过的试验者,都没有考虑过您现在计划中的这个行业!”
“100万贯有吗?”
1127发出没有什么底气的猜测声。
明远很有把握地说:“如果我能把宋朝的远洋航运保险业建立起来,大宋的海上运输与远洋贸易额至少比现在翻上三倍。”
“届时海商出海,更无后顾之忧。甚至可以将海运直接交给专业人士。”
“而我预计将在此项目上投入大约500万贯。”
500万贯,这就是现阶段任务的一半。
这个金额,是在杭州买房子买地,建瓦子开酒楼……都远远无法企及的。
“500万贯——”
1127也像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口气也瞬间转为谄媚,并发出类似“失敬失敬”的叹息声。
“您早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