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将“海事茶馆”交与戴朋兴之后, 当真放手不管,任由戴朋兴自己打理。
刚开始时史尚还小小地为这间茶馆担了一把心,但很快就不得不佩服明远看人的眼光一流。
“海事茶馆”隆重开业之后没多久, 就立即吸引来一大批海商, 有杭州本地的商人, 有泉州、广州、密州等地到此的商人,也有好些海上而来的胡商。
这些人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坐在茶馆中,谈天说地, 交流信息。很快只靠戴朋兴的浑家一人就忙不过来了,又从杭州城里专门请来了一名厨子, 专门烹饪些主食, 让聚在此地的海商在交流信息之余,也能填填肚子。
据海商们说, 这间“海事茶馆”的店内装潢, 令他们一入内, 便感到这就是属于他们海商的地方。
墙上悬挂的海疆图,各处摆放的大小船只模型,都令海商们感到非常亲切。
而茶馆内那面被漆成黑色的木板, 如今是海商们最重要的, 交流信息的工具。
戴朋兴每天都会把进港和出港的船只数量标在黑板上, 然后将海商们有意收购的商品品类记在左边, 将有意抛售的品类记在右边。
他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能让到此的海商们迅速了解市场行情。
很快,这里出没的客人就不止是跑海路的商人,连有意对外出售货品, 或是做转口贸易生意的本地商人, 闻讯也都来了, 人人都想从这里了解他们最关心的信息。
这样一来,当第一份《海事新闻》刊印出来,摆在“海事茶馆”中发售的时候,立即供不应求,不得已,又加印了200份。
除了每三日一刊的《海事新闻》之外,明远陈放在茶馆里的《航海书》也非常受欢迎。
不少海商带着他们的船长和大副,赶来这茶馆里借阅这本《航海书》以及沈括所作的《增补版》,甚至还有人将自己船上的观星和指北仪器都从船上拆下来,带到这里,与书上注明的使用方法做对照。
“这真是好东西!”
海商们提到这本《航海书》都赞不绝口:“若是将上面的经验都记牢了,不止行船要快上几分,怕是还能少好些事故。”
唯一令人感到不便的是,这套《航海书》只有一册,放在“海事茶馆”里,只能现场借阅,并不出借。
顿时有海商通过戴朋兴建议明远排版印刷——更多的海商表示同意:他们声称,哪怕再贵,也一定要买一套回去,这都是可以传给子孙后代的,重要的技术与经验。
明远这边当然没问题:《航海书》放在海事茶馆里,原本就是为了吸引海商来此聚会。现在海商已经全都来了,《航海书》难道还有必要作为“孤本”存在吗?
于是明远决定,出版这本《航海书》的汉语译本,连同沈括所做磁力学原理在内,作为“增补”。
待到译本付梓印刷时,经常到这“海事茶馆”做客的海商们纷纷解囊,连胡商也不例外——他们表示,将这汉语版本的《航海书》带回去之后,自会找懂得汉语的人士,译成自己的文字。
因为这套《航海书》是明远主持印制的,这些胡商还主动给书籍名字加了两个字:《中华航海书》。
明远:效果有点出乎意料啊。
不过,这本书籍本就是他花钱请人翻译成为汉语,而后又请了沈括,不仅增补了内容,还校正了原书中两处明显的谬误。
因此可以说,中华人士对这本书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既然海商们主动将其冠名“中华航海书”,明远也就笑纳了。
*
除了《航海书》的付梓印刷是一件大事以外,戴朋兴那里,也按照明远的要求,收集了不少海外风土人情的信息,杂七杂八的都一概记了下来。
有趣的是,海商们口头叙述的这些信息里,很快就同时出现了非虚构与虚构的两种信息。
有些是能与海疆图一一对上号的海外王国与海港的信息,也有些是海商们口中所传说的“仙山”。
戴朋兴因为受明远所托,连海商们所讲的这些“故事”也都全方位地记了下来。
但他人很聪明,自己主动做了一个筛选:听起来不那么靠谱,像是传说故事的,都专门整理成了一个集子交给明远。
明远闲来无事,抽空一翻,见那集子里全都是听过的地名和人名:萨桑王国、山鲁佐德、神灯、阿拉丁……
他忍不住以手扶额。
老天爷,这《一千零一夜》①的故事,这么早就已经出现了吗?
不过,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最近汴京那里的朱家桥瓦子,正在探索排演新的“新式杂剧”。他们如今要人才有人才,要舞美有舞美,唯一缺的就是好的脚本。
明远遥想一下,若是将海外的故事也搬上汴京的勾栏大舞台,是不是又能给渐渐习惯了新式杂剧的汴京市民又注入一剂新鲜?
只不过,这件事不能由戴朋兴来做。
一来戴朋兴忙于收集和整理海商之间的商品信息,二来他本不是文学造诣深厚之士,记故事用的都是大白话,易懂是易懂了,但缺乏美感。
明远想了想,自然是去向杭州府学内,苏轼挂名社长的“文学社”求援。
而秦观现在正由苏轼“委托”,主持“文学社”的日常工作——日常不过是写唱和应酬,和韵写诗之类的活动,时间久了也闷。
现在秦观听说明远想要将“一千零一夜”的海外故事,改编成为用中华方式表达的杂剧——这个工作特别具有挑战性,比之前的“文学社”日常要有趣得太多。
秦观:怎么竟有这种好事?
于是他便一头扎了进去,立志要将这些充满异域情调的故事,改编成为唱词优美、故事流畅的杂剧脚本……为此,他经常向达伊尔和夏塞里奥请教。
于是,奇特的对话经常在年轻文士与夷人海商之间发生。
秦观:“西方的春天有什么样的风景?也有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吗?”
达伊尔与夏塞里奥:“鱼……鱼丝切片?不,我们那里的鱼不用切丝切片就能直接被晒成鱼干了。”
秦观:……
“大食的油灯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人们看不见里面躲着的灯神?”
达伊尔:“这……简单,窝来给您画一个!”
等到达伊尔将简笔画画成,秦观皱着眉头问:“你确定,这是灯,不是茶壶?”
达伊尔与夏塞里奥对视一眼,纷纷点头:“是个……浩主意!”
他们在中国待久了,都觉得用大食油灯用来沏茶没准也可以。
秦观:“啊这……”
——拜托你们,都严肃一点点啊!
可怜的秦观在心中呐喊。
明远有时路过文学社,见到秦观身边满桌放着的稿纸和绘制的道具图样,粗粗看了一圈,便点头赞许:“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少游兄,干得不错。”
秦观:谢谢……我原以为这些都是常人做梦也想不到的。
不过明远下一句话令秦观仿佛打满了鸡血,马上振作起来。
“等完成这一部分,我就为少游兄结算润笔费!”
初秋时节,沈括除了孝,去汴京述职去了。在那之前,明远也是一样,为他结了一大笔润笔费。沈括拿回去尽数上交,竟然破天荒得了妻子几句夸奖和殷殷期许,令他上京述职也多出几分底气来。
*
远在西北边陲,渭源堡中,种建中很快就收到了明远的建议。
明远信中还附上了沈括所建议的详细制图方法。这些方法里,除了有详细讲述如何用木板和其它材料,制作立体舆图;还有利用“飞鸟图”,减少因为地貌变化而造成的视觉误差等重要的制图原理。
种建中见信马上回复——这次,他的回信不到十六天抵达了杭州。
明远一瞧各个“中转站”所盖的时间戳,发现这次是渭源堡到京兆府那段又快了一点。
主要原因是,明远因为心急,便命京兆府的“邮递站点”,派出专人,为他与种建中之间的往来信件特地跑了一趟,到了渭源,又等到种建中的回信之后,立即赶回长安城,于是又将信件的“投递”时间缩短了几天。
明远忍不住想:他这民间的快递公司,速度竟然快过了军中的“急脚递”?
或许以后应该建议王安石,把一部分公文往来传递的工作也交给私人的快递企业才对啊。
他一面想一面拆开信件,种建中在信上告诉他,来信已收讫。王韶那边对明远提的建议相当赏识,他也很感激明远想得如此周到,竟然还找到了有这方面专长的“能人”,提供了制作沙盘的技术指导。
“不愧是我家小远。”
信中种建中用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大字表达信中的感激。
明远看着信上的这些文字,心里那叫一个得意。
按照种建中所说,一顷四十七亩的荒田之事,王韶就打算用这个方法将李若愚这等愚宦都顶回去——但是这不着急,因为王韶管那件事就叫做“扯皮”,且得扯上一阵。
真正重要的,则是用明远说的方法,将河湟一带的地形做成“沙盘”,做得尽量精准,以帮助戍边的将领们作出精准的军事判断。
“说得对!”
明远忍不住掩信而笑,心想师兄还是分得清主次的,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糊弄糊弄就行了的。
他再看那信的结尾,说是前一阵子横渠书院那里有人给种建中送来了一样东西。但按照种建中的猜测,这个应当是明远当年路过横渠时,指点横渠镇的铁匠做的。
吕大临还特地记下了这件东西的做法,明远收到东西之后,自行寻找铁匠,应当能很顺利地将其复制出来。
“横渠镇的铁匠……”
连明远自己的印象都不深了,于是他将信将疑地去打开随信寄来的小包裹。
“当”的一声,一个黄铜色的,圆柱形的小东西从包裹中掉出,落在地上。
明远将东西捡起来,举至眼前。
这时史尚刚好进来,见到明远的时候,察觉明远脸上的笑容已经满满的快要溢出来了。
“明郎君这是……收到种官人的信了?”
史尚笑着猜测。
“是——而且我还收到了两年前在横渠镇时,旁人允诺我要做出来的东西。”
明远将手里的东西举起来给史尚看。
史尚见这是一个将细细的铜丝,均匀地卷成螺旋状的器物。除了着东西表面铜色明亮之外,史尚完全看不出这东西有什么特别,又有什么作用。
明远却笑得格外欢畅,冲史尚说:“果然,工匠的一诺值千金。”
他轻轻托起手中的黄铜物件,笑道:“这是一位郑铁匠答应过我,终有一天会替我做出来的‘弹簧’。”
“这东西价值千金!”
史尚有些发呆。
小小的,圆圆的,用细铜丝均匀绕起的物件,看起来毫无特别,他完全没想到明远竟会说它价值千金。
但绝大多数时候,明远对于物品价值的判断都是基本准确的——史尚迅速接受了这个结论,并且指着随信而来的小包裹说:“郎君,这里面似乎还有一件物品。”
明远倒是没料到这个,惊讶了一声,道:“还有?”
他连忙打开那枚包裹,只见里面是一团片状铜条。铜条厚薄均匀,紧紧地卷成了一团。
“这是……”
明远的声音竟不自觉地发颤。
“——发条!”
这……
这加在一起,就真的不止千金了。
更何况,现在是在他最需要这些东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