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万万没想到啊!
他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会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驿馆里,遇见了这位和他一见面就不对付的种建中……师兄。
不过,话说回来, 这种建中难道不是刚刚立下大功,解了延州之围,现在正应该风光无限,在鄜延路主帅帐下等待封赏吗?
怎么会跑到迁山驿来, 还刚巧与他偶遇?
对了——明远这时完全想明白了一件事。
这个种师兄, 其实压根儿就不想与他“偶遇”。
早先自己进来的时候, 这家伙为了避免与自己相见, 所以故意倒在桌上装睡。
等到自己去房间洗漱歇息的时候, 这家伙就赶紧地用了酒饭, 然后……自己一下楼,他就继续倒在桌上装睡!
明远:不想见我, 我还不想见你呢!
于是他继续挣扎:“不行, 外头是踏雪!”
那对臂膀便箍得更紧, 种建中在耳畔的声音越发严厉:“冷静点!马自己会跑——”
明远终于醒悟过来。
他听说种建中在鄜延路军中带着的是一队骑兵,自然熟识马匹的脾性, 晓得马儿的感官比人更灵敏, 遇乱会先跑开, 明天早上慢慢再找也能找回来。
他马上就不挣扎了,老实地小声应道:“我知道了!”
种建中却依旧气咻咻地,随口丢了他一句:“闭嘴!”
就在这时, 明远突然意识到, 虽然自己不再挣扎, 但对方依旧紧紧地将自己的双肩箍着, 他完全被对方抱住。
明远动弹不得, 唯一能感觉到的是种建中的呼吸就在耳边,温热的气息轻轻吐出,就喷在他脸颊上。
他顿时热血上涌,一张脸烧得发烫。
若是这大厅里有第二个人拥有“夜眼”,便能看清明远向来白皙的脸已经红透了。
就在此刻,驿馆的大门洞开,一阵带着早春寒意的夜风迅速从门外卷入。
明远等人桌上的油灯灯火摇晃了一下,“噗”的一声,就此熄灭。
整个驿馆陷入黑暗。
而室外星光稀疏,也不比驿馆内好上多少。
明远略略偏头,看向身边的种建中。
“天生夜眼”道具让他将身边人面庞的轮廓线看得一清二楚。
天生刚毅的脸庞,英挺的眉,冷厉的目光……眼前的种建中如同鹰隼一般,冷静将驿馆中的情形环视一圈。
他再度将口唇凑至明远耳边,轻轻地指挥:“不要出声,将你的人都带到那边……”
种建中指指屋子的西北角。
随后种建中松开手臂,将明远往身边轻轻一送。他推得甚是轻柔,似乎很怕明远脚下拌蒜,当场表演一个倒栽葱。
明远却凭借着他的“夜眼”,将眼前碍事的桌椅板凳看得一清二楚,当下顺利绕过障碍,来到商英和身边。
商英和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略胖的身体整个儿都躲在刚才吃饭的八仙桌下。
明远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商英和猛地一颤,刚要出声,却被明远一句话堵住了。
“商兄,是我——”
“不能躲这里,你牵着我的衣袍,再拉上陈三,一起跟我来——”
商英和这时哪里还能思考?明远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而向华则早已到了明远身边。明远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三人全带到了驿馆大厅西面,也就是刚刚种建中趴着睡觉的地方。
随后明远又溜过去一趟,将吓坏了的洪四和车夫们也无声无息地带到这边。
种建中留在大厅正中明远他们坐过的位置,心生一计,随手拉过身边的几张桌子,在明远等人刚刚坐过的地方筑了一个小小的工事——桌板向外,挡住桌肚,看起来很像是有人躲在其中。
这些做完,种建中也悄悄地溜到明远身边,他随手摸了摸墙角,顿时提起一把硬弓。
“小远,找找附近我的箭袋!”
种建中向吩咐自己的伴当一样吩咐明远。
“我不叫‘小远’。”
明远就算是嘀咕也不敢大声,但到底是按照种建中说的,悄悄将话传给身边缩成一团的商英和与马夫们。最后是向华,从墙根处找到了种建中的箭袋,由明远悄悄递给了种建中。
明远便眼看着种建中轻舒猿臂,毫不费力地拉开了手中的硬弓。
“噤声!”
“谁都不要动!”
话语中命令口吻极强,一时间自明远以下,人人都像是身体凝固了似的,不能言不能动。
此刻的种建中就像是在沙场上指挥若定的将军,而他身后则全是军纪严明,唯命是从的士兵。
谁能想象,这只是种建中随口两句话的效果。
整个驿馆大厅完全陷入黑暗。
而外面也乱起来了。
只听“当当当当”的锣声响起,驿丞嘶哑的声音传进屋。
“走水啦,走水啦!”
他似乎在殷勤地呼唤:出来吧,快出来吧!
外面确有火光扇动,人影幢幢,似乎真的走水了。
但种建中的身躯在黑暗中仿佛一座激流中的巨石,岿然不动。
缩在种建中身后的人们便也不说话不出声,谁也不动。
显然屋里这些人的反应出乎驿丞与盗匪的意料。
片刻之后,那驿丞的锣就不敲了。
几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他们似乎低声商量了一阵。
随后有人砰地一脚,踢开了半掩着的驿馆大门。外面火把的光束从中间照进来,将大厅正中那座防御“工事”映亮。
只听簌簌几声急响,接着是铮铮铮、叮叮叮——
转眼间,明远就见大厅正中,事先被放倒的那些方桌,被钉上长长的羽箭。
他转头看种建中。
只见这位西军中年轻的将领,被誉为“将种”的张载弟子,此刻依旧张弓搭箭,身姿较刚才没有半点改变。
但是他口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明远借助那对“夜眼”,将种建中的口型看得异常清楚:该——死——
是呀,是该死。
这驿丞勾结盗匪,求财也就罢了,眼前的举动却是想要将这里所有的人赶尽杀绝。
明远能想象出那名驿丞的说辞,驿丞只要谎称是只身逃出。翌日别人来寻时,自然只会见到一地的尸首,死无对证。
显然这群盗贼盯上的不止是车上他们“炫出来”的那些货物,这些贪心不足的东西想要所有的财帛,货品、马匹牲畜、随身携带的细软、衣物……和,性命。
明远想想就觉得恶心——这竟然就是官办驿馆的驿丞?分明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大盗。
商英和见到这情景,已经完全吓傻,呆坐在墙根处,想发声也发不出来。明远和种建中都不必担心他会弄出动静,泄露他们的藏身之处。
反倒是向华的表现出人意表。
这个少年是第一次经历如此的凶险。
明远却留意到向华并未表现出害怕,自始至终圆睁着眼;
这个少年的身体虽缩成一团,但给人的感觉是他随时都会扑出去厮杀——
或许这个少年的内心确实渴望着战斗,渴望与他的一切“假想敌”大打出手吧。
厅中的人依旧没有出声,那边盗匪已经分别从两边,门户进来了。
驿馆外燃着火把,驿馆内却没有半点灯烛。室外亮而室内暗,进来的人都小心翼翼,十分警惕。
种建中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难。
明远心中疑惑,强忍住了没有开口,双眼紧紧盯住那些慢慢走近屋的匪徒。
盗匪们进屋,注意力自然都集中在正中那座被箭支扎得像刺猬一样的“防御工事”上。
其中一人大着胆子上前,大着胆子将一张八仙桌轻轻一拨——
只听弓弦声响起,接着是“啊”“啊”“啊”三声惨叫。
明远凭借他的夜眼看得清楚,种建中立在自己身边,一次弦动,同时放出三箭。箭箭命中。被射中的盗贼都是被射了个对穿,马上滚倒在地,眼见不活了。
当年明远的“三箭射秋”被人讹传为“一箭射三秋”;可只有眼前的这人,才是真正的“一箭射三贼”。
在关键时刻,这才是能救命的箭术。
盗贼们终于意识到敌人的大致方位,马上有人挥刀向种建中冲过来。
明远也不见种建中向箭袋里伸手,就只见那些箭支像是穿成一串似的,被接二连三地射出去。
例不虚发。
每一支羽箭,都正中一名盗匪。即使不是射中要害,也能马上将他们的战斗力降为零。
明远突然想起,对方也有弓箭手。
他刚想出声提醒,忽然觉得种建中伸手,将他的脑袋向下按了按。
随后便是“嗖”“嗖”两声,有羽箭从明远头上越过,扎在人们背后的墙皮上。
种建中却艺高人胆大,根本没躲闪,而是听声辨位,按照箭的来路判断出对方弓箭手的方向。不等对方躲闪,他便一箭回了过去。
于是又是“啊”的一声惨叫,对方的弓手被种建中的回击射了个对穿,当时就被结果了。
“这边点子硬!风紧,扯呼!”
门外响起招呼人撤离的声音。渐渐地人声渐去,外面燃起的火焰,也渐渐熄灭了。
整个迁山驿一片静谧。
寂静中,响起一阵有规律的,轻微的敲击声。
明远左右看看,突然发现,这是身边商英和上下牙相扣,发出的的声。
刚开始时还只有商英和一人,过了片刻,这的的声竟然大作,似乎所有人都在浑身颤抖,上下牙打战。
“远……远之……”
商英和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焦距。
这名受惊不已的商人好不容易回过了魂,转头向明远,露出一个凄然的微笑。
“贼人……贼人当是已走了。”
明远那一对夜眼看得清楚:商英和这张笑脸简直比哭还难看。
但是危机似乎已经解除了,人们终于不用再畏惧随时随地可能会出现的杀戮,捡回一条命了。
原本蹲在明远身后的人,这时全部瘫坐在地上。
商家的管家陈三便爬起来,从怀中取出火刀火石,嗒嗒轻叩,准备打火,将油灯重新点燃。
谁知种建中伸手拖住了陈三的后领,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提起来,然后一声轻叱:“不许点灯!”
陈三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火石落在地上。
“壮士……还,还没完吗?”
商英和颤声发问。
“爷爷没说话,你们谁也不许擅自行动!”
种建中抱着双臂,冷眼望天。
这时明远也明白过来了:“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我们听到的未必就是真的。”
……
商英和露出一副“跟你们这些横渠弟子无法交流”的表情。
明远低头数了一圈:“刚才彝叔结果了七个贼子……那驿丞不在其中。”
“驿丞?”商英和闻言倒吸一口冷气。
而种建中却紧盯着明远:“你在夜中也可以视物?”
明远点点头。
种建中双眼在浓重的夜色中似乎亮了亮。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向房梁上看了一眼,随后一挥手,轻声道:“所有人都去刚才的地方躲着,千万别出声。”
依旧是命令的语气,依旧无人能够违拗。
明远刚要“依令而行”,却被种建中拖住了手肘。
“小远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