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地方, 明远:……
“师兄,这就是你说的……绝好的赏月去处?”
——就这?
他们两人正立在开宝寺门前,只见山门洞开, 露出寺后黑黢黢的一座雄伟宝塔。
开宝寺是坐落于汴京内城北面的一座皇家禅寺。昔日这里曾经坐落着开封城畔最为有名的景观之一,“灵感木塔”。
当年主持建造木塔的人,正是连将作监李诫都景仰的名匠喻皓。据说灵感木塔建成时塔身向西北方倾斜——据说这是喻皓故意为之,因为木塔太高,容易受西北风的影响,所以喻浩将木塔修得向西北方向倾斜,让塔身得以稳定。
果然,在后来的五十年里,在经年累月的西北风吹拂之下, 灵感木塔的塔身渐渐归正。
然而连喻皓也没有料到的, 是灵感木塔在庆历四年被雷火击中,彻底焚毁。
在皇祐元年, 仁宗皇帝下旨,仿造灵感木塔的式样, 重修开宝寺宝塔, 只不过材质被改为铁色琉璃瓦。因为颜色太接近铁铸的物品, 所以被汴京百姓亲切地称为:“铁塔”。
开宝寺铁塔是一项大工程, 从皇祐元年开始到现在熙宁三年, 已有二十个年头,这开宝寺琉璃塔,其实还未建完。
此时此刻, 明远与种建中两人, 来到开宝寺铁塔脚下。
“师兄, 你确认, 这里能登塔赏月。”
种建中挠挠头:“是啊……苏子瞻公是这么说的。”
明远听见苏轼的名字就觉得脑后有汗。
“他是不是还说了,让你上门邀我赏月,见到我就说‘啊,原来远之亦未寝啊①!’是不是这样?”
明远将苏轼的语气和神态模仿了个十足十。
种建中点点头,明远便哭笑不得。
原来是苏轼在他们两人之间奔走做和事佬,出的却是这样的“馊”主意。
到了塔下,种建中见有僧人在此值夜,便报了苏轼的名字。
那僧人竟真的点了点头,递给两人一盏灯笼,指点两人上塔,并且提醒他们小心火烛。
当下种建中走在前面,沿着塔身内层与层之间搭起的木梯拾级而上。明远站在下方,举着灯笼,让柔和的光芒笼罩着塔内这一方小小的空间。每当种建中身手矫健地攀上一层,他就将灯笼递给种建中。自己紧跟其后,在种建中手中灯笼的照明指引下,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层。
原来,这座琉璃砖搭建的高塔,整个建筑结构已完成,仅剩最上一层塔顶的飞檐斗拱和塔身每一层外围的勾头、滴水等物还未完成。
塔身内部的佛龛还都空着,原本应当供奉在此的佛像此刻还在开宝寺的其它地方。
但塔身确实可以登临,并且确如苏轼所言,是一个“赏月的好地方”。
明远每登上一层,就会觉得空中的气流更加迅速猛烈。
而他登得高,便望得远。远处汴京内城的万家灯火宛若一片星海,灿烂而喧哗,密密麻麻地向四面八方延伸。
随着他们越登越高,渐至塔顶,不止是汴京城,连城市附近几个人烟密集的村落都能望见,在月色下它们宛若一小簇一小簇的明亮萤火。
终于,种建中攀到了最高一层,将灯笼随意放在脚边,伸手去接明远。
塔的最高处四面漏风,无遮无拦,那灯笼里的烛火便“扑”的一声熄灭了。
在这一刻明远的手刚好被种建中握住,他将明远轻轻一提,拉至最高层。
两人都被眼前的盛景所震撼。
汴京城虽然不像长安城那样,整齐规划宛如棋盘,但此刻依旧能看出它的大体格局。
开宝寺南面略微灯火稀疏的,是皇城。皇城之外,街道宛若灯光汇聚而成的河流,自皇城周围涌出,最终汇聚成为一条通衢大道,直向城南——那条大道想必是皇城前的御街。
街巷之间,汴河与蔡河,宛若两道乌色的玉带,东西向贯于城南。这两条“玉带”上可以看见一枚又一枚金色的带扣,那些想必都是人头攒动的往来桥梁……
塔顶风声呼呼,比地面上要响了好几分。
但只要倾耳静听,便能听见丝竹声悠扬,随着风传来,就像是从云外传来的仙乐。
此时此刻,无论是皇城之中,还是贵族士大夫家中的亭台水榭,亦或是挤满了汴京市民的各家酒楼……想必四处都是欢度中秋的盛景。
眼前的场景对于明远来说竟有些不真实。
仿佛他在现代时候所亲眼见证过的那些繁华,一时间全部回来了。
明远站在种建中身边,一点点辨认那些他熟悉的地方,偶尔回头,却见到种建中正望着相反的方向。
皎洁的月色下,向北方无限延伸的广阔平原似乎尽收眼中。极目远眺,一道幽暗的黑影横亘远方。
“那是黄河?”
明远来到种建中身边,与他一道望着远处。
“是——”
“朝中上下,都将黄河视为汴京门户。即便辽人攻来,只要黄河天险不失,汴京城便可高枕无忧。在我看来,却未必足够。如果辽人兵分几路,在河上设几个渡口,分别渡河……”
明远一时也出神,心想:种建中不愧是“将种”,年纪轻轻战略眼光已在。只不过他还算不到,此刻在雄踞北疆的辽人背后,还有一个正在兴起的族群:女真。
“哎呀!”
种建中恍然大悟,摸着后脑说:“远之,愚兄今日是来陪你赏月的,怎么竟聊到这些上头。”
“是愚兄的不是。”
种建中轻轻地挽着明远,带着他转过半个圈子,望向塔身南面的繁华盛景。
“亲爱的宿主,眼前这副景象……”
1127的声音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响起。
“哎呀,1127来的不是时候,没想到您竟然正与‘挚友’在这里并肩赏月……金牌系统绝对不会干出搅扰宿主雅兴的事!”
随即1127的声音消失,塔身上重归宁静。明远与种建中耳边,都只剩风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远之,”
也不知过了多久,种建中的声音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局促。
“今日……那个,愚兄……愚兄是来向你道歉的……”
“前日里愚兄不知你那‘扑买’是什么,也不知你竟担了这么大的干系。”
明远静静地听着,嘴角不知怎么就微微翘起。
“那天愚兄心里确实是装了心事,一直想要与你讨论一番。却只听苏公在一旁说你的事情,插不了口……”
明远凭空想象一下,确实,苏轼说话,那妙语连珠的,常人确实不太容易插嘴。
“但是愚兄当日是错了,不该就认为愚兄的事是事,小远的事就不是事……”
“你应当想不到今日我在长庆楼下闻到火油味道的时候,心里头有多担惊受怕……”
明远的嘴角翘得越发地高。
种建中叫他“小远”他竟也不怎么介意了,反而觉得这个称呼里透着亲昵,让他心里暖洋洋地,觉得很舒服。
“上次那般冷淡地负气而别,是我种建中的错。小远,愚兄向你道歉!”
种建中面对明远,用力地拱了拱双手:“种某人这回是认真请教了苏公,郑重来负荆请罪的。小远……原谅愚兄吧。”
这样豪迈桀骜的人,肯低下头诚恳向他道歉。
明远心中哪里还肯有半点责怪?
“师兄不必客气——对了,听贺方回说起,近日师兄在军器监一直忙碌,刚才师兄又提到有些烦心事,怎么样?事情解决了吗?”
种建中摇摇头:“没有……”
他的性子脾气当真如宣德门外的御街那般笔直笔直,当下也不管两人身在高塔,明月在天,一开口,就一五一十地将他在军器监里遇到的问题告诉明远。
原来,早些时候种建中刚开始带领军器监里的工匠开展“研发”的时候,在曾孝宽的支持下,大幅简化了军中铠甲的式样,将原本至少在四十八片以上的铠甲,简化成为四至五片,基本上就是个铁制的“两裆”,加个头盔,再加个护腰和护胯——只护住要害部分。
种建中走访了不少上过战场的老兵和将校,众人都认为这种简化铠甲有助于减少军中低等级士兵的伤亡,也有助于军中保持士气。
这个“项目”报上去,朝堂上的相公们却拿不准这种简化式样的铠甲是否真的有用。
大臣们甚至有些有相左的意见,觉得这种做法打破了将与兵之间的界线,未必有益于将领们的权威。
争执不下之际,官家便命去信给陕西路几路转运使,征询意见。
前两日好不容易,有了反馈,西军将领一致同意,认为这种简化的铠甲能够大幅增加西军的战斗力,减少伤亡。兜兜转转一大圈,这才有新的命令给到军器监。
终于得到上峰的许可之后,种建中和军器监的工匠们都觉得能松一口气了。
谁知又遇到了最棘手的问题——
缺少炼铁的燃料。
明远闻言一挑眉:这题我会!用石炭啊!
只听种建中继续说道:“就算是汴京城附近的柴薪铺子将所有木炭都送进军器监,都不够这次铸甲的炼铁之用。于是军器监的工匠尝试用石炭炼铁……”
明远:啊?敢情答案你们已经知道了啊!
“可是一旦用石炭炼铁,炼出的生铁就如废掉了一般,脆而不刚,一击便溃,全无用处。”
明远:……
他低头沉思:好像,听说过这种情况,主要是煤炭中含有硫等其它元素,因而影响炼铁的效果,炼不出生铁,只能炼出一堆废铁。
解决方法是什么来着?
“最近这几天,愚兄便是带着工匠,将国中各地所出产的石炭挨个儿试了一遍。”
种建中说着,不可避免地面露疲态:“唯有大名府一带出产的石炭略好,但也要废掉六七成的铁矿石。足见石炭不能用来炼铁。”
“总不能让全国上下都不用木炭,把木炭省下来,专为军器监炼铁用吧?”
“再者,就算真的能调集全国的木炭入京炼铁,这耗费的钱粮又是不计其数。曾令绰公说过了,是万万不可能的……远之,怎么,你想起什么来了?”
此刻的明远,正抚着额头勉力回想,想他在本时空了解的那一鳞半爪的冶金工业常识。
“我是在想……木炭是怎么来?是将寻常木柴焖烧而成的,却比寻常木柴好用,杂质少,烟气也少,点火带来的热度也更高。”
明远搜肠刮肚地解释关于焦炭的概念:“我在想,是否可以将石炭也像木柴那般,先经过干馏处理,将其制成……焦石炭,是否就能像木炭那样,用于冶铁了呢?”
“啊!”
种建中宛如恍然大悟一般,伸手拍着额头,一转身,就要往塔下走。
他看起来像是打算直接返回军器监,立即召集工匠,马上开始讨论如何实验制“焦石炭”。
可现在正是中秋之夜,万户团圆之时。
明远一时急了眼:“师兄,这只是小弟一时之言,还未经过深思熟虑。”
“可是你说的有道理啊!”种建中提起那枚已经熄了的灯笼,同时向明远伸出手,要接他下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