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子叔叔眼睛红了。他就是以我哥哥口吻写申请书给“各级计生委”的那个高中文化程度的后生,是爸爸生前的好老弟,命运不济,屡次高考未中,回家干苦力。一只脚瘸着,走路不利索。但那次,他似乎根本没有落在我的后面。
医院到了,爸爸在地上孤零零的躺着,天色又正要昏暗下去。我奔上前看,爸爸神情自若,脸色蜡黄带着苍白,只嘴角流出一点血。拐子叔叔把爸爸的上衣衣角掀起,露出腰侧,那里有明显的压痕,肋部凹陷下去。我看爸爸的眼睛,那双小眼睛闭着,自然得像睡着了似的。我想,没了,爸爸就这样没了。我呆立着,而后蹲下身子不动。
交通部门的警车来了,他们按照程序,例行拍完照,检完查,询完问,记完录,便走了。临走时吩咐我尽早把尸体拖回家去。
拐子叔叔回家叫人,走了,只剩下我一人陪着爸爸。爸爸和拐子叔叔在镇上一个建筑工地干活,清早骑车出来,傍晚骑车回家。爸爸没正经手艺,有时做点小买卖,比如上门卖打火机什么的,一天二三十块钱的入账,有时找点零工做做,累点,但收入却稍高些。爸爸一直想多干点活,多挣点钱,可是他身体不好,年轻时开始落下了胃肠炎和痢疾,很严重,一天得拉若干次,拉得人发虚,便到处求医,吃了药,都不管用。后来,他自己看医书,搞偏方,麦芽磨粉,天天吃,虽有明显效果,但也没断病根,体质还跟不上去。那年想到后山石场做事,工价被打折扣。再早些年,我读小学初中那会,家里还做鞭炮,美其名曰鞭炮厂,请一中年师傅,妈妈学会全套工序,做了主角,再请一两人帮忙。出了货,爸爸便骑车上门去卖。冬天腊月里,下雪,冷,但又正是年关鞭炮畅销时节,爸爸更是早出晚归,披一身霜雪回来,有一次还滑到池塘里,他哆嗦着推着自行车回来时,那情形直叫人心酸。
第六十一节赔偿事宜
更新时间2011-12-2313:30:29字数:1682
我在住院部的门廊地上坐下,离爸爸有一段距离,爸爸身旁点着一根白蜡烛,烛光摇曳。时值腊月,有寒风在吹,院里几乎不见人影,我一边冷,一边望着爸爸,一边想着爸爸生前的事。同时,又心里发怵。在我,与死人单独做伴还是头一回,但又一想,这可不是别人,是我爸爸,风趣幽默乐观豁达吃尽苦头很爱我的爸爸,我不怕。这样想着,我便不怕了,只盼着家里早点来人,把爸爸运回家,让他躺在暖和些的地方,有多些人陪着,热闹些。
我想着往事,守着爸爸的尸体,等着家里的人来。爸爸躺在冰冷的地上,不能言语,不能笑了。家里来人了。竹床,竹竿,绳子,几个人前后抬着,就出发了。时间不知有多晚,总之天有很冷了。人们走着,大概十来个人,都是大汉子,中年人居多,因为青年人几乎都出门打工了。议论声,感叹声,拌着沙沙的脚步声充盈我的耳朵。
嫂子也来了,她说,妈妈奔着也要跟来,被家里的婶婶们拖住,哭得一塌糊涂。嫂子说着也要哭。我想,嫂子原来也不是铁石心肠,更不是蛇蝎心肠。
到家了。妈妈扑到爸爸尸体上哭得震天响,撕心裂肺。我老婆也哭,虽然声音不大,但悲伤得很。嫂子也哭着,但声音尖锐,很刺人耳膜。她搂着我老婆,说:“霞啊,我们两个以后可要对妈妈好啊。”我老婆很感动,深情的点了点头。
美林姑公派人送来四千块钱,丧事便开始操办了。九叔他们分好工,各自忙开了,有事就来问我。哥哥和妹妹都在广东,回来没有那么快的。
陆续有许多乡邻和亲友抱着烧纸鞭炮来吊祭。鞭炮声不绝于耳,我蹲在八仙桌下烧纸,那里搁着一个破铁盆,烟和热气发散,在小范围内蒸腾,熏得我眼睛睁不开,脸上也热烫烫的。妈妈本反对烧纸,她信奉基督教,但也顾不上。我不信鬼神,但囿于风俗,不想做太大的更改。爸爸躺在两条长凳架着的门板上,嘴里衔着一个红线穿着的铜钱,据长辈们说那铜钱是让死者的灵魂安定的东西。
本村的头面人物来坐。礼伯说:“飞鸿啊,如果要打官司,你该怎么说?”“怎么说,就说他的车压了人,赔啊。”“没那么简单吧?那也要分清责任啊。”礼伯是个老司机,开了一辈子的长途客车,“听看见的人说,你爸爸是自己硬要从缝隙里挤过去,自行车车刹又不灵。”我觉得礼伯是在给美林姑公说话,但自己又不是交通方面的内行,只好沉默。不过据永叔说,他当时正开着班车从对面来,他双手举起,向美林姑公大叫,不要开不要开,姑公没听见,这份言辞也许对我们是有帮助的。永叔是礼伯的四弟,也是司机。
长叔公来了,传话说,姑公赔不了多少。叔公和我家是同房,我们几家原先是一起住在土砖砌的带天井的那种老房子里的。总之,从血缘上讲,长叔公和我很亲。而美林姑公是长叔公的亲姐夫,人称憨神,(憨神是本地方言,做事拖沓兼憨厚的意思,作者按),很可爱的一个人,和本村只有一条马路之隔。爸爸在世时,很和他要好,经常去窜门,还带我去过几次。他给我留下很不错的印象。人是很邋遢的,但高大、幽默,蚊帐破了,一小张止痛膏药贴上。我在心里很是佩服这样本色的人的。
不日,县城交警大队来电话,说:“私了吧,亲戚,别伤了和气,再说责任划分下来,赔不了多少。”我不服,就给在县城工作的本村的万伯打电话,但万伯的回话也和交警大队的如出一辙。我再打电话到市里给万伯的四弟,他是市里某区的纪检委书记,应该算大官。结果,得到的回答也很含糊,“我打电话问问”,仅此而已。哎,爸爸和那个叔叔可是发小,穿破裆裤一起长大的。我记得爸爸跟我讲过,他们小时侯有一次一同去游泳,用稻草当救生圈,他沉了,是爸爸把他拖上岸的。他当初在本县当经贸副县长的时候,爸爸去找他,在私人场合,只称他弟弟的。
既然没人帮助,我还能抱什么希望?那就私了吧。我叫长叔公去姑公家传话,他回来说,陪两万。除下已经拿过来的四千,还剩一万六。后来又减到一万八,说是困难。
妹妹从东莞回来了,扑到爸爸身边哭天抢地。妹妹十八岁刚过,在外却做了四年多工。她是为了给家里减负担,主动退了学的。那时爸爸很难过,不让,但又没有办法,跟我谈起,直抹眼泪,说:“飞鸿啊,你以后可要对你妹妹好点啊,她可是个懂事的孩子啊。”我是知道的,爸爸有点重男轻女,他是半推半就的让妹妹去打工的。而对我,他绝对不会是那样的。
第六十二节不够还债
更新时间2011-12-2318:02:05字数:1519
哥哥也到家了。他挣扎要扑到爸爸身上,哭声响亮得很。我站着,默默的看,心想,这是哥哥,被爸爸曾用皮带抽的哥哥。有一年过年,哥哥赌博,爸爸还拿铁锹去扔他,假假的扔,但样子很凶,哥哥便绕着圆桌子转。还有,爸爸屡屡写信给哥哥要钱,因为家里穷得是没法可想,但哥哥不能理解。但在爸爸的尸体前,哥哥终究是伤心欲绝了。
哥哥问起赔偿问题,要接手经济,我便把一切都交给了他。
第二天,当事双方坐到了一起,地点就在我的族人松爷家。对方本人没露面,派了他村里几个头面人物,这边我兄弟俩都到了场,坐在大厅上首,另外也有本村的头面人物陪着,还请了一个教小学的叔叔--我的启蒙老师负责起草协议。
原定赔偿金是两万,我本来就不太肯,但看在亲戚面上,还是勉强答应了。后来又减到一万八,我也答应了。
对方有一个代表说,美林家干巴巴的,该借的都借了,只能凑齐一万六,请问亲戚可以宽容吗?
哥哥示意我说话,我悲从中来,说:“一条人命,从两万讲到一万八,还讲价,我不要钱,我要我爸爸。”
在场的人没做声。
对方代表,说:“那就一万八,你们高风格,顾了亲戚的义。”他便拿出钱,放到桌上,说“数数。”我说:“不用。”“不好,还是数数,做到两不猜疑。”我便数了。
协议也拟完,签了字。
下午,讨债的人上门,很客气:“少叔公,你爸什么什么时候,借了我多少,呵呵,你看。”我清楚那些债务,很多还能找到记载,就爽快的让哥哥还了。
但是,讨债的人一个一个络绎不绝,哥哥最终慌了:“弟弟啊,爹爹到底欠了人家多少啊?”“什么?哥哥,分家的时候不是分了债务吗?你应该知道啊。”“可那时没这么多啊。”
我没说,那是爸爸隐瞒了数目啊。
爸爸的丧礼过程,我写的一篇小说《复活记》有所反映。那是爸爸去世后的第二年,我被悲痛打倒,到学校上班,整天不语,像行尸走肉。有一次,晚上做了个梦,清晰得深刻,便记录下来成了小说。
丧礼结束,哥哥把帐本和剩余的现金交给我。
丧葬花费四千块钱左右,还债一万一千块钱左右,最终一万八千块钱剩余现金三千块钱左右。
这剩余的三千块要还信用社的帐,其他没还的帐大概还有一万四。
哥哥,嫂嫂,妈妈,我,老婆,妹妹,坐在灯下。除了哥哥,我们大家都沉默着。哥哥那天的口才特别好,他从始至终像个单口相声演员,叽里呱啦没有停顿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