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浚死了?”
卫如流是在第二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的。
昨日暴雨如注洗荡人间, 大雨过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刚刚修葺过的卫府也在这场雨水的冲刷下洗去浮尘, 呈现出焕然一新的场景。
一场秋雨一场寒, 简言之裹了件金色袄子, 缩在太师椅上, 头疼道:“是。”
沮浚再怎么没有存在感, 那也是使团的成员。他一日未出现,使团的人发现之后找上京兆尹府,京兆尹府散人去找,这才在今天中午发现了他的尸体。
卫如流身体前倾, 追问道:“死因是什么?”
沮浚死的时机太巧合了。
他死的那条巷子距离茶庄并不远, 平日里极少有人经过, 显然是出了茶庄回驿站的路上被人灭口的。
现如今这个案子交由大理寺来侦破, 简言之最清楚其中内情:“利器割喉, 气绝而亡。”
“他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物品?”
“没有。”
“令牌一类的物品呢?”
“只有使团身份令牌。”简言之狐疑地看着卫如流,“你怎么这么关心沮浚这个人?他其貌不扬, 要不是出了事,我都不知道使团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慕秋下意识扫了卫如流一眼,却见卫如流低头把玩腰间玉佩,一副“无可奉告”的姿态。
很显然,卫如流不打算向简言之透露昨天茶庄的对话。
慕秋也默默垂下了眼睛。
正在沉默时,穿着捕快衣服的郁墨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只鸡腿。
郁家是有名的大族, 京兆尹是郁墨险些出了五服的堂叔,前些天她闲着没事做,走了京兆尹的关系领了个捕快的差事。
按照郁墨的说法, 在京兆尹府当差,这帝都的绝大多数事情都能掺和上一脚。
咬了一口鸡腿,郁墨不满:“卫如流,你家厨房怎么什么吃的都没有,我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只鸡腿。呸,还是昨夜剩下的。”
说罢,恶狠狠又咬了一大口,撕扯出一大块肉。
郁墨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努力把这一大块肉都塞进了自己嘴里。
慕秋怕她噎着,忙给她递茶水拍后背:“怎么这么饿,中午没吃东西吗?”
郁墨拍了拍胸口,总算把那块肉咽了下去,闻言一脸苦涩:“不仅是中午没吃,早上也没来得及吃饭。沮浚死了影响太大,我堂叔把我直接提溜到京兆尹府,命我跟着大理寺查这个案子。”
两国交战都尚且不斩来使,现如今北凉使团的人在大燕帝都被当街杀害,要是大燕这边不能给北凉使团一个交代,绝对会影响两国接下来的和谈。
说不得大燕还得割舍一部分利益来平息北凉的怒火。
帝都接下来怕是要不得安生了。
郁墨和简言之吃了顿饭就匆匆离开了。
厅堂里只剩下慕秋和卫如流两人。
慕秋看着卫如流,笑而不语。
卫如流翻看着沮浚死亡一案的卷宗,没抬头:“你是不是在好奇我为什么不把见过沮浚的事情告诉简言之。”
慕秋应了一声“是”。
卫如流合上卷宗,递给慕秋。
慕秋接过,不急着看,虚虚握在自己手里。
卫如流问:“你听说过简家的祖训吗?”
慕秋摇头。
她对六大家族的隐秘知之甚少。
“你把六大家族的事情都与我说说。”
卫如流极有耐心,娓娓将六大家族的事情道来。
这六大家族里,容家是将门,多出领兵的将才;
慕家和江家是文臣风骨世家。
那个叫江安的幕僚正是出自江家。
张家是后族,本朝传承了五位皇帝,张家出了两位皇后;
郁家是海匪发家,在江海上的势力不容小觑;
简家富贵雍容至极,素来明哲保身,不像张家那样与皇室有所牵扯,依照祖训,简家无论儿女,娶妻嫁人都不会考虑皇室,也不会掺和进皇位争斗之中。
听到这里,慕秋顿时了然:“简家先祖有大智慧。”
卫如流微微一笑。
江安背后站着端王,身为端王最信任的人,如果江安出了事,端王只怕也落不得什么好。
简言之单纯调查沮浚身死一案还好,他要是往深了查,势必会违背简家的祖训。
何必令他为难。
慕秋也想通了这一茬。
说起来,昨天刚见过沮浚,转头他就死了,慕秋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
出卖自己的同僚,与叛国同罪,更别说沮浚是真的叛国了。
他十年前便是该死之人。
“江安的事情,你调查得如何了?”慕秋转而问道。
“还需要一段时间。”
慕秋奇道:“你在查什么事情?”
“十年前,山海关大战时,江安身处何地。”
想要印证沮浚有没有说谎其实很简单,有些事情,只要是做了,就总会留下痕迹。
不过隔了整整十年,哪怕是以刑狱司遍布天下的耳目,这件事也不好查,短时间内很难出一个结果。
卫如流暂时将这件事压下去,转而道:“府里已经重新修葺好了,我带你在府里到处逛逛,你看看可还有哪里不妥。”
慕秋下意识问:“你的寝卧可有什么大改动?”
直到瞥见卫如流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慕秋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问了些什么。
明明问这句话时没有别的含义,但落在耳里,不免绵延出几分轻佻的暧昧来。
“我……”慕秋忙解释道,“我做的噩梦里出现过好几次寝卧,所以才脱口而出。问这句话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
卫如流轻轻笑了一声:“我确实多想了。”
慕秋刚想解释,就听见卫如流继续道:“我在想,简言之以前有句话说得很好。”
他直直望着她,漆黑眼眸露出异样的神采,仿佛在暗示她追问。
慕秋直觉追问下去会让氛围越发暧昧,却不免被他所蛊惑:“……他说了什么。”
卫如流将慕秋的手腕递到唇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纤细白皙的手腕顿时露出一圈浅浅的牙印。
不疼,但慕秋忍不住蜷了蜷手指。
因他唇齿的热度。
“他说,卫府太冷清了,我该成亲了。”
“……”
“慕姑娘觉得他说得对吗?”
“……”
“慕姑娘?”
慕姑娘……慕姑娘觉得这个登徒子说得颇有几分道理。
成亲是急了点,但定亲总该提上日程。
于是她回到家中,趁着三位长辈都在一块儿,轻声道:“过几天是我娘的忌日,大伯父,大伯母,父亲,你们觉得卫如流在法会上露面合适吗?”
“啪”地一声,慕大夫人没拿稳茶盖,直接把茶盖摔坏了茶盏上。
慕大老爷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沉沉叹了口气,倒没有太失态。
慕二老爷没发现不对,拿起桂花糕,笑道:“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说起来,前几日卫少卿在大早朝上为你仗义执言,怒斥群臣,这件事情我还没来得及谢他。”
咬了一口咽下,突觉不对劲,慕二老爷抬头,举着缺了一块的桂花糕,愣愣看着慕秋。
“等等,秋儿,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慕秋用指背蹭了蹭鼻尖,讪讪笑了下。
慕二老爷脑中巨震,心跳陡然加剧,慌忙又吃了口桂花糕平复心情,看向自家大哥。
慕大老爷点头,肯定了慕二老爷心中的猜想。
慕二老爷又转去看慕大夫人,眼里的光摇摇欲坠。
慕大夫人狠狠拧眉。
慕二老爷险些被嘴里那口桂花糕噎死::“大哥,大嫂,你们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了!?”
慕大夫人回过神,哼了一声,不满道:“若不是卫如流看上了秋儿,他怎么会在大早朝上为秋儿说话。”
慕二老爷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的猫,气得险些跳脚。
亏他刚刚还在夸卫如流。
呸,什么仗义执言。
那分明是无利不早起,有所图谋才对!
秋儿丢了十年,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奢求与这个女儿关系多亲近,只愿她余生平安幸福。
这个卫如流想做他女婿?
想得美!
“不合适!”慕二老爷恨恨拍桌,用力强调,“这可太不合适了!”
慕秋:“……”
爹你方才可是第一个开口同意此事的,改口这么快真的好吗。
忽视掉女儿的目光,慕二老爷改口改得毫无心理障碍。
“爹在翰林院里有几个下属还未婚配,皆是出身名门、年少高中的人物,皮相也颇为俊逸,你等着,爹明日就把他们的画像送到你桌案前,你慢慢挑。”
“要是都看不上那也没关系,爹和白云书院院长、国子监祭酒私交都不错,过两天爹带你去白云书院、国子监游玩一番,你尽管挑花眼。”
慕大老爷:“……”
有这么对自己女儿说话的吗。
“二弟!”慕大老爷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声,“你这成何体统!”
沉默许久,慕大夫人长叹一声,竟是第一个松了口。
“让他来吧。”
“正好,我有些问题想问他。”
***
日光破开云层,化去蒸腾的雾气,洒遍整个西山寺。
慕家人早早就到了佛殿,等着法会开始。
陆续有亲近的人家派家中小辈或是管事送来奠仪,慕二老爷负责接收奠仪表示感谢。
他正与一位晚辈聊着天,余光瞥见又有人送奠仪来了,招呼的话脱口而出:“多谢,奠仪直接放下——”
话说完,慕二老爷才看清卫如流的脸。
慕二老爷打量着卫如流,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卫如流今天特意穿了件月牙色长衫,明媚的日影于他衣袍流转,柔和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斜飞入鬓的眉眼,以至于他整个人的气质都软化了下来,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他行礼时,眼眸微垂,俯身的弧度也恰到好处。
再怎么挑剔,慕二老爷都挑剔不出一丝毛病。
这个年轻人,在十年前险些成了他的女婿,现在又险些要成为他的女婿……
慕二老爷真是……心情复杂。
“慕大人。”卫如流恭敬行了一礼,“这些是晚辈命人准备的奠仪。”
慕二老爷不冷不热道:“卫大人的官阶比本官高,以晚辈自居,是折煞本官了。”
卫如流对慕二老爷的态度并不意外。
再行一礼,卫如流道:“晚辈不打扰大人,这就先进去了。”
沉默和其他几个下属放好奠仪,卫如流独自走进佛殿里。
一入佛殿,卫如流便看到了慕秋。
她正在一根接着一根点着香烛,神情认真。
卫如流没有上前打扰她,默默站到角落,等着法会开始。
法会从早上持续到晚上,许多人都坚持不住,中途悄悄离场去吃东西,卫如流依旧站在角落里,陪慕秋参加完全程,对慕大夫人、慕雨他们时不时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
月上枝梢时,法会终于结束。
卫如流正准备上前去扶慕秋,却被婢女打扮的霜露拦住了去路。
霜露俯身行礼,低声道:“卫大人,我们家大夫人有请。”
卫如流眼神微凝,脚步一拐,示意霜露带路。
偏殿里燃着烛火,慕大夫人坐在里面歇脚。
桌案上摆着两盘早已冷掉的菩提糕,这是西山寺特产的一种糕点,一日没吃东西的慕大夫人也不挑剔,吃着菩提糕垫肚子。
刚用手帕拭净嘴角,霜露便领着卫如流进来了。
慕大夫人放下手帕,指着对面的椅子:“坐吧。”
她还不至于在这些小事上为难一个晚辈。
卫如流行礼坐下,婢女奉上一杯泡好的热茶。
“要先吃点东西吗?”慕大夫人又问。
卫如流道:“多谢夫人,不过不必了。”
“嗯。”慕大夫人点头,“我找你过来的用意,你应该清楚。我也不和你绕弯子,有什么事就直接说了。”
慕大夫人确实开门见山。
她开门见山地说:“在没清楚你身份之前,我很属意你当我的侄女婿。但在清楚你身份之后,曾经有多属意你,就有多不赞同。你面临的几乎是必死的局面,我不希望秋儿刚嫁人就要为你担惊受怕,甚至要年纪轻轻为你守寡。”
卫如流不由一笑。
这话,说得确实有够直白了。
他点头,平静道:“我能理解。”
慕大夫人接下来的话越发冷漠:“我知道,若论才干、容貌、气度,以及对秋儿的情谊,你都不缺,可你的出身就摆在那里,谁也无法改变。除非你能为秋儿放下仇恨。”
慕秋被霜露引到偏殿门外时,恰好听到了慕大夫人的质问以及卫如流的回答。
他音色清润,带着不可回旋的坚定:“很抱歉,不能。”
慕秋顿时晓得大伯母为什么要命霜露把她带来偏殿了。
她没有推门而入,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惊扰站在屋内的人,站在门外,安静听着他们接下来的对话。
殿内的慕大夫人皱了皱眉,退了一步,又问道:“若我同意你与秋儿的婚事,在你们成亲后,你可愿抛下在京城的一切,带她离开京城?”
卫如流依旧拒绝:“晚辈不愿。”
慕大夫人冷冷一笑:“不愧是刑狱司少卿,当真执着。那我再问你,你可以保证自己不会出事吗?”
这个回答依旧没有做任何思考:“不可以。”
慕大夫人气得拍了下桌子,腕间的玉镯子磕得生疼,她却顾不得在意这些许疼痛,眼里烧着滚滚怒意:“那敢问卫少卿,你凭什么求娶我的侄女!”
夜色浓重,冰凉的风吹拂起慕秋的裙摆,凉意从她的脚踝处一路向上攀,汲取她身体的凉意。
霜露下意识看了慕秋一眼,神情忧虑。
寻常女子听到那位卫大人的回答,怕是要当场气疯了吧。
可令霜露诧异的是,慕秋不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唇角还微微弯了弯,眼眸盛着月色与笑意。
二小姐……是气极而笑了吧。
殿内缄默片刻,对话依旧在继续。
“夫人方才问的三个问题,在晚辈看来,其实都是一个问题。”
卫如流终于开了口。
他垂下眼,望着自己那双骨节分明,却布满薄茧的手。
这是常年习武留下的痕迹。
“夫人希望晚辈放下仇恨,保全自己。”
“可是十年前那件事,死去了太多的人,晚辈的人生也被彻底颠覆,就连慕秋和慕大老爷,也是其中的受害者。”
“如果连晚辈都选择放弃追查,那已故者怕是永远都得不到公道,未亡者也永远都无法安宁。”
被颠覆的人生很难重新扳回原来的轨道,但被岁月掩盖的真相始终应该大白天下,还已故者公道,令未亡者安宁。
山林风声萧萧,干枯的树干被吹得簌簌摇晃,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呜咽声,像是深山有狼在嚎叫。
这天地间的声音,衬得卫如流的这番话越发萧瑟。
在面对艰难的险境时,他又何尝没有过一丝一毫的软弱与退却?
可是那些死去的人在拉着他,在拽着他。
只要一闭眼回想起那些画面,卫如流心中的软弱就会消散个干干净净。
卫如流慢慢收紧自己的手,看向出神的慕大夫人,声音渐渐低沉轻缓:“晚辈清楚,在夫人心中,我绝不是慕秋的良配。”
背负着血海深仇,隔三差五遇到仇杀暗算,名声不好,脾气不好,手里还沾染有太多血腥。他能罗列出自己的种种不好。
所以面对慕二老爷和慕大夫人的暗暗为难,他很平静,甚至有些高兴。
慕秋的家人始终在为她考量,站在她的角度替她着想,他如何不欢喜。
可她依旧心仪他。
在知道他的种种不好后。
他卫如流不是无私的圣人,明知道她心仪他,凭什么不死死抓着她,而要松开她的手,让她去和那些世人眼中的良配举案齐眉?
卫如流吐了口积压在心底的郁气,认真而慎重道:“晚辈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危,但可以保证慕秋的安危。无论我事成事败,她都不会受到我的牵连。”
“定亲后,我名下所有田产商铺都会转到她名下。”
“若我不幸身死,我所有的暗卫都会转而效忠于她。”
顿了顿,卫如流微微苦笑:“当然,我知道这些东西她都不缺。”
可这确实是除了性命外,他能拿出的所有东西。
卫如流无奈叹息:“若夫人还有什么顾虑,尽管提出来,需要晚辈做出什么许诺,也都尽管说。”
慕大夫人呆坐在原地,过了许久,惆怅出声:“当年你与秋儿订婚前夕,秋儿的母亲总是在我面前笑,说还好下手快,才给秋儿找了个这么好的未婚夫。若现在坐在这里的人是她,她定然会马上同意这门亲事。”
“罢了。”慕大夫人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处时,又停下脚步,“等北凉使团走后,来家里吃顿饭吧。”
大门打开,殿里的烛光倾洒而出,融进屋外的苍茫月色。
慕大夫人看着站在门口的慕秋,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微笑道:“里面有糕点,虽然冷了,但可以垫垫肚子。”带着霜露离开了此地。
慕秋迅速迈过门槛,奔到卫如流身前。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弯下腰,用被夜风吹得冰凉的双手捧着卫如流的脸庞,抵着他的额头。
卫如流坐在椅子上,伸手搂着她的腰,用内力慢慢帮她驱走身体的凉意。
片刻,卫如流笑道:“其实刚才还有一句话没说。”
慕秋闷声道:“什么话?”
卫如流施了巧劲,让她坐在他膝上,他捻起一块菩提糕,送到她嘴边,喂着她吃了两口,才慢悠悠道:“这句话不适合对长辈说,只适合悄悄告诉你一人。”
他低着头,柔软的唇畔贴在她耳畔。
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耳蜗处,激起阵阵战栗与酥麻。
“这世间任何一人想取走我的性命,都要付出惨烈的代价。可如果有朝一日你想要我的命,只要说一声就好了。我心甘情愿引颈受戮,甚至会在你取我性命时,助你一臂之力。”
绵软的菩提糕堵在嘴里,苦涩从舌尖处蔓延开。
慕秋咽下嘴里的糕点。
她的眼眶倏忽泛起温热。
担心卫如流看出异常,慕秋搂住卫如流的脖颈,埋首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他裸露在外的脖颈。
“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