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榻榻米地板加上被褥,睡惯了软床的伊凡似乎并不适应,翻来覆去都没睡着,赵先生也没什么睡意,干脆地窝到对方的被褥中,装神弄鬼地说起了记忆中的一些怪谈,虽然没有真的吓到情人,但后来两人还是紧紧搂在一起睡了。
回国的那一天,赵先生有些忧郁。
怎么了?
没事。他摇摇头,假期要结束了,真讨厌。
这是你在学校的最后一年,想过以后要做什么了吗?伊凡问道。
还没有。赵先生也有些犹豫,这些年来,他定期改换身份,除了当学生跟打工,几乎没有正式工作过。
如果你愿意,要不要来我们公司上班?
啊?
我正好缺一个秘书,如果你想……
不要。
为什么?
都已经同居了,要是上班还得看到你,那也太烦了。赵先生故意道。
伊凡沉默了一下,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冷酷。
没有。
那我就是第一个,你这冷酷无情的混蛋。伊凡用怨妇一般的夸张口吻道。
赵先生注意到对方做作的埋怨口吻显然并非真心,眼底还带著一丝笑意,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方才无端的忧郁忽然一扫而空。
因为对方提起了这件事,他也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他不缺钱,因为是这个野兽族群的一份子,每个月帐户里都会收到足够让他生活的金钱,赵先生虽然不懂大致的过程,但也隐约听说过有固定的人在打理族中的资产,他们拿到的钱就是从那里来的。
但是跟伊凡在一起,他不可能继续这样下去,虽然还没有谈过未来的规划,但赵先生知道,伊凡的计画中始终有他。于是,隔年赵先生毕业了,找到他这辈子第一份正式工作。
自从那次不欢而散之后,赵先生再也不曾与纳森尼尔联系。
他无数次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明明说出那种话的是自己,却不由自主感到后悔。作为曾经的监护人,纳森尼尔或许管得太多,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是真心为他好的,这点他们彼此都很清楚。
或许有时纳森尼尔太过专制,但他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自己那句烂人确实骂得太过份了。
尽管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赵先生却一直没有主动向对方道歉。明明要得到对方的联络方式一点也不难,打个电话道歉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但他就是没办法鼓起勇气。
直到有一天,伊凡说:圣诞节快到了。
嗯。赵先生应声。
如果你愿意,可以邀请你的亲人过来,跟我们一起过圣诞节。他一边翻著杂志,一边随意地道。
赵先生陷入了犹豫。
现在,他已经能分辨出伊凡这么说并不是客套,而是真心希望他这么做;赵先生之所以犹豫,只是因为自己的亲人不多,而那之中一定有纳森尼尔。
过去这些日子,他们也谈论过家人的话题,伊凡没有家人,自幼在孤儿院长大,似乎也向往过一般的家庭,只是成年后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维持着跟别人固定交往一段时间又分手的规律,直到后来遇见了他。
或许他拖了这么长时间不道歉确实很懦弱,但是他没办法想像自己一辈子都不再跟纳森尼尔说话,伊凡的这个邀约,不过是给了他一个联络对方的借口。
赵先生终究下定了决心,打电话给奥德莉亚。奥德莉亚向来对于人类的节日习俗很清楚,对于他一起过圣诞节的邀请似乎有些惊讶,但也不乏喜悦,立即就答应了。
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他还是跟奥德莉亚要了纳森尼尔的联络方式,她没有多问,体贴地给了他一串号码,要赵先生替她问候伊凡。
他挂了电话,隐约松了口气。
纳森尼尔……自从上次不欢而散,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而且赵先生很清楚,那一次的不欢而散,自己要背负大部分的责任。
赵先生按下纳森尼尔的号码,又迟疑许久,才按下拨出键。
……喂?电话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嗓音。
赵先生脑海中一片空白,喉间勉强挤出几个音节:是,是我。
海德里安。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说话的声音悠长得彷佛叹息,赵先生也有些怔愣,距离上次听见这个声音,已经将近一年了。
他迟迟没有说话,电话那头的人不疾不徐问:怎么了?
那个,我……赵先生的手无意识地扣紧了椅子的把手,干涩地道:我有两件事情要说。
说吧。
对不起,我不该说你是烂人……赵先生有些结巴,显然十分紧张,也许现在道歉已经太迟了,但是我──我很抱歉,当时是我不对……
我接受你的道歉。纳森尼尔平静地道。
赵先生乍闻这句话,感觉心中那股郁积的愧疚与不安忽然就这么消散了。他真诚地道:谢谢你。
纳森尼尔淡淡应了一声。
赵先生鼓起勇气,那个,你知道圣诞节要到了?
人类的节日?纳森尼尔回道,大概有些诧异他为什么要提这个。
如果可以,你愿不愿意过来跟我们一起过圣诞节?赵先生说完,又急急补充道:真的不必勉强,我不是要求你一定要来,你能来是最好的,如果你不答应其实也……
好。
咦?
我会去。纳森尼尔说道。
那──那就太好了。赵先生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两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场,没有人先挂电话,也没有人说话。彼此都安静了许久,纳森尼尔终于道:你现在过得好吗?
赵先生呆了一下,嗯。
那就好。
说完,纳森尼尔挂了电话。
赵先生握着手机,忽然有点想哭。即使不是情人,他们也还是亲人,他仍然是关心他的──只有这点,永远都不会变。
即便过去他们曾经有过争吵龃龉,但赵先生始终知道,纳森尼尔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对他好;即便他几乎没有回报过什么,即便有时他无法接受那样的好意,但对方却始终如一,他心底不是不感激的。
你怎么了?伊凡从厨房探出头,问道。
没事。赵先生没有掩饰自己有些湿润的眼眶,只是笑了一下,他们都能来。我是说,他们两人……都会来。
那真是太好了。伊凡过来,顺了顺他的头发,那麽,明天一起去买礼物好吗?我还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呢。
当然。赵先生整个人埋到对方怀中,不著痕迹地挡住了自己的脸。
圣诞节前夕到来的时候,这个城市下起了雪。
奥德莉亚在早上就抵达这个城市,赵先生亲自开车去机场接她,赶在中午前回到他们的家。奥德莉亚仍然是一副贵妇的模样,头发高高挽起,穿着一件毛茸茸的短大衣,耳朵上戴着宝石耳坠,让海德里安觉得相当怀念。
她一眼望见伊凡,立即露出了饶富兴致的神色,伸出手道:你好,我是奥德莉亚,海德里安的姊姊。
很高兴见到你,叫我伊凡就好。伊凡也伸出手,两人友好地握了一握。
赵先生眼见他们相处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便道:奥德莉亚你坐一下,我去弄点东西给你喝。
谢谢。奥德莉亚含笑道。
等赵先生端著茶与甜点回到客厅时,另外两个人已经就金融业最近发生的大事热烈地谈了起来。赵先生这才回想起来,某种程度而言,他们也算是同行,毕竟奥德莉亚的工作有一部分跟目前的经济形势脱不了关系。
赵先生幼时也想过要不要像奥德莉亚一样为自己的族群工作,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原因是他后来发现,他们至今还是母系社会,雄性的职责目前来说只有交配跟抚育幼崽,管理族中各种事务的几乎都是雌性。
这是热茶,我记得你喜欢不加糖的?
没错。奥德莉亚接过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忽然道:我对同性恋不算很了解,你们现在这样,是打算长期在一起,对吧?
是的。伊凡点头,不知为何笑得有些赧然,也许是在害羞。
奥德莉亚瞥了他一眼,那麽你们会像别的同志家庭那样领养孩子吗?
奥德莉亚!你怎么突然问这……赵先生莫名地感到一丝窘迫。
只是问问。她放下茶杯,一派泰然自若,听说很多同志家庭都会这么做,我想知道你们的打算。
赵先生语塞,他们还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或者说,他觉得谈论这个还为时过早,只是不知道伊凡是不是也这么想。
我目前不打算考虑这件事情。海德里安还年轻,这种事情也不用急。伊凡说完,带著笑的眼睛睨了他一眼。
确实,海德里安自己就还是个孩子呢。奥德莉亚难得嘲笑地瞥向他。
虽然他确实不成熟,但也不至于到还像个孩子的地步吧?尽管很想反驳,但赵先生仍闭著嘴,脸色僵硬──这种躺着也中枪的感觉不是错觉吧……
三人又说了一会闲话,途中奥德莉亚接了个电话,随后对他们道:纳森尼尔下午才会抵达车站,他说他会自己过来。
伊凡看了眼时钟,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去准备午餐。
那我去帮忙。赵先生跟着起身。
不用了,你们不是很久见面了?好好聊天吧。伊凡把他按回沙发上,朝奥德莉亚笑了笑,才走进厨房。
海德里安。奥德莉亚忽然唤了一声。
赵先生迟疑了一下,终于叫了原本的称呼:……妈妈。
我还是喜欢你这么叫我。奥德莉亚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