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廊两侧的荷花正在盛时,临近阁楼处有两支花苞亭亭而立,阿殷就站在栏边,绯色的官服在荷叶掩映下微摇,身姿比之荷花更见婀娜挺俏。定王在宫中攒下的积郁,在看到阿殷时扫去了大半,于是脚步轻快的走过曲廊,进入阁中。
常荀当即迎了过去,“殿下,情势如何?”
这阁中只有常荀和阿殷等待,此外别无旁人,定王走至案边喝茶润喉,道:“太子承认了高家的事,但凤凰岭的刺客,却不是他安排的——倒没出我们所料。”
“那皇上如何处置?”
“处置?”定王嗤笑,“太子从前做那么多糊涂事,何曾见父皇处置过?这事稍后再说,你先叫人将邱四娘和廖染挪出来,亲自护送入宫中东小门,会有人接手。若能见到父皇,连同你先前去过的歌坊,事无巨细都如实禀奏。”他转向常荀,神色稍肃,又嘱咐道:“廖染的性命暂时不能取,先留下右手。”
——廖染便是那日在凤凰台假扮阿殷,将高妘推下斜坡的易容高手。
常荀有些意外,“将她们都送入宫中?那岂不是……”
“父皇应当是要对剑门动手,他既然要,送去便是。”
此言一出,常荀和阿殷均大为意外。庙堂之上汇聚名士大儒、才俊政客,江湖之中也不乏奇才能人,三教九流往来,各行其道,权贵有权贵的活法,贱民有贱民的生活,只要没做出谋逆之类的大事,朝廷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相安无事。这回剑门之事虽可恶,细究起来也只是刺杀未遂,幕后推手尚未揪出伏法,皇上竟是要对剑门动手?
阿殷忍不住道:“皇上要亲自彻查剑门,难道他与旁的江湖门派不同?”
“我也不知。”定王沉吟,又向常荀道:“你先前查探剑门,可曾觉出异常?”
“似乎……没什么不同。”常荀也难得的疑惑起来,“做的是相似的买卖,行事也相差无几,只是高手多一些。唯一让我费解的是,看他们在京城的安排,怕已有很多年的积累,却一直没闹出过什么动静,直到两三年前才稍有声名,这倒与别处不同。至于其他的,在京城里旁人只敢在市肆下手,动静很小,他们敢把手伸到殿下身上,着实胆大妄为。”
这般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特殊之处。
定王皱了皱眉,“此事容后再议,你先送她二人过去。”
这事情未免透着古怪,不过既然是君命,常荀自然不敢耽搁,当即走了。
这头阿殷才要跟定王详说,却见曲廊对侧蔡高求见,召过来一问,蔡高带来的消息叫两人都有些意外——
封伦竟然不知何时自尽了。
蔡高的面上有些颓丧,“常司马虽拿到了他的供书,到底无权关押,便安排人在周围盯着。方才有北衙的小将军带人闯入封伦家中,这才发现他已经自尽。据说死得很安详,嘴角还带着笑意,屋里所有物件都齐齐整整,不像他杀。北衙的人已经带着他回宫了。”
这消息叫定王意外,转念一想,却又不算太意外。
先前他并不确信封伦供词的真假,即便有猜测也未经证实,所以哪怕怀疑封伦或许是潜伏在东宫的人,在他罪名议定之前,除了派人盯着之外,并不能如囚禁邱四娘那般禁锢他。封伦要在家中自尽,旁人还真没法阻止。
如今他这么一死,事情便更加扑朔迷离——
若此事是太子指使,方才殿上对峙,太子矢口否认,如今没了封伦,更是死无对证,即便有那供认书信,太子也可咬死到底。反过来想,封伦之死,也可猜做太子的安排。
若封伦是受他人指使,他这样从容自尽,必定已将所有线索毁了,即便想要追查,也没办法拿出铁证。
这买通剑门在凤凰岭刺杀的事情,便只能各凭判断,难有定论,端看如何判断。
阿殷默了片刻,道:“前有鲍安,后有封伦,这两人先后自尽,不管是谁的安排倒是将太子推到了尴尬境地。可惜封伦一死,这线索几乎断了,想揪出那个人来,就更加艰难。”
那个人是谁,定王和她都心知肚明。
定王面色微动,却未细说,在窗边沉吟许久,才道:“其实就算封伦不死,这事深查下去,也未必有多大作用。父皇心中有数,待时机成熟,自然会处置。要紧的是剑门,我总觉得其中另有古怪。”
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定王走至案边坐下,阿殷瞧他心事颇重,便倒杯水给他。
相处一年多,两人间早有默契,阿殷清楚他需要什么。
定王默然饮茶,闭上眼睛。
阿殷走至后面蒲团上跪坐,双手落在定王鬓边,轻轻揉动。她的指尖因为方才玩水,还带着凉意,贴在鬓间缓缓揉动,叫定王脑海中越系越紧的结解开些许。随着指尖的动作,定王的神思渐渐又清明起来,紧皱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他睁开眼,眼底阴云渐散——
永初帝在见到书信时的猜疑、太子的针对、代王的暗中手段,都只为自身谋利。这些纠在一处,着实令人烦心,如枷锁桎梏,令踽踽独行的他倍感疲惫。这浓重的疲惫,正渐渐被阿殷驱散。
定王忽然想到,这条坎坷的路上,他已有了同伴。
艰难困苦充斥人世,这样的相伴便弥足珍贵。如同冷夜独行时瞧见天际微光,令人期待晨曦的到来,愿意为追逐依旧的阳光,忍受眼前的暗冷。
他抬臂按住阿殷的手,缓缓握在掌中,侧身温声道:“陪我喝一杯?”
“好啊。”阿殷莞尔,因为身材高挑,跪坐时甚至比盘膝而坐的定王都要高上些许。她虽还是司马的打扮,官服冠帽俱全,在定王温和声音的蛊惑下,却总容易流露出女儿情态,杏眼中盛着笑意,眼尾轻挑的弧度风情绰约,眼神中隐约有了缱绻意味,比之初见时的十五岁少女更见韵致。
越来越像梦中那个陶殷了。
定王的手指停在阿殷脸颊,不自觉的越贴越紧,那个许久不曾出现的梦境又清晰浮现。
原以为将她留在身边就能保她周全,如今看来,这还不够。剑门与代王之间必有瓜葛,他们敢在凤凰岭明目张胆的行刺,焉知不会用旁的手段继续加害?届时若他自身都难保,又如何保得住眼前的阿殷?阿殷在京城的光芒已越来越耀眼,以代王的心性,不可能不记恨她,若没了他的保护,自是孤力难支。
算来算去,唯有彻底铲除代王,才可能将威胁尽数消去。
“阿殷,”定王目中渐添温度,仿佛感叹,“你没这么能干就好了。”
阿殷一笑,“若不能干,如何辅佐殿下?以殿下的眼光,恐怕也不会知道,天底下有我这么个人。”
“说的也是。”
——若不是她能干,他确实不会注意临阳郡主府的庶女,更不会知道,天底下竟还有这样一个阿殷,兼具美貌才干,性情洒脱笑颜明朗,牵动他的目光与心思,能够陪伴他同行。若不是她能干,两人绝难有交集,于是他依旧孤独,她继续困于身份,平白错过,岂非万分可惜?
定王的目光黏在阿殷脸上,深沉如幽潭,却分明藏着情意。
这样的凝视如磁石般令阿殷沉溺,瞧见他为剑门的事熬出的眼底浅浅乌青时,却又觉得疼惜。
她虽自幼失了娘亲,却还有父亲的爱护和兄长的照顾,他呢?
在定王府这么久,阿殷很清楚永初帝和太子对他的态度,更知道定王踽踽独行时背负着什么。论才干武功,英武果断,永初帝诸皇子中,定王可推翘楚。永初帝将东宫交给庸碌无能的长子,即使定王殚精竭虑,忠正事君,换来的也只是又用又防。永初帝究竟是怕定王羽翼太丰满威胁到他,还是因为庶出的身份?更或者,永初帝已不将他当儿子,只将他视为有点血脉关系的臣子?
君臣父子,有天堑之别。
阿殷猜不透君心,却略微能读出定王的心思。
深沉的眼睛对上慧黠的眸子,她眼中的光芒驱散定王心底阴郁,遂道:“陪我喝一杯?”
“好。”阿殷忽然凑过去,毫无预兆的在定王唇上亲了一下,盈盈笑道:“来到王府大半年,却还没跟殿下喝过酒,殿下想喝什么,我去准备。”
定王猝不及防,被亲之下意外而惊喜,微怔过后想要勾住她后颈,阿殷却已在蜻蜓点水后撤身退后。
“殿下若没有吩咐,我便取一坛十八仙!”她仿佛颇得意这般偷袭,噙着颇有得色的笑容,转身便走。
定王一霎时便起了将她捉回来的心思,足下蓄力,如箭支弹起,就想去揽她腰肢。
阿殷却反应极快,一瞧定王身形扑向门口,当即折转身子,自旁边窜出——那边的雕花门板已然卸下,外头是临水曲栏。她眼角余光扫见紧随而至的定王,嘴角笑意更深,入玉燕般飞身而起,足尖点在荷叶上,凌波踏水,飞渡荷塘。
荷叶摇动,绯衫滑过绿波,高挑的身影盈盈落在对面的白玉栏杆外。
阿殷驻足回身,故意朝定王拱手为礼,却是笑生双靥,胜于芙蓉。
定王瞧着她的身影,兀自失笑。
胸中郁气散尽,只有她方才的惊鸿之姿留在脑海。
飞檐翘角之外,阳光明媚,树荫深浓。
定王望着阿殷的背影,似乎听到了芙蓉花开的声音。
*
东宫被闭,太子禁足思过的消息很快传遍宫城内外,朝野上下一片沸然——永初帝登基至今已有九年,太子虽庸碌无能,却是永初帝亲自择定的储君,这些年固然受过许多责备,却从未遭过如此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