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宫思过意味着圣意怎样的折转,朝堂中人心知肚明。
就连定王听到这消息时,都十分意外。
旋即,当日永初帝跟前只有定王和太子议事的消息传开,便有许多朝臣将目光投向定王,想从他这儿探些消息。定王并不欲在这个时候搅浑水,隐约猜出太子被禁足是跟代王有关,更知道永初帝近来心绪不佳,便也不妄动,每日除了例行公事,将一应应酬都推了。就连常荀都难得的乖觉,除了往来公事,也不曾跟谁特意往来。
倒是阿殷得了闲。
高家的事尘埃落定,定王府中近来也没多少事情,此事离婚期只剩三个月的时间,定王便准她在家准备,只在有事时去王府。按着习俗,不论高低贵贱,新娘子在新婚当夜都该给新郎送个亲手做的东西,定王对此很期待。
阿殷尚未想好要送定王什么,便只在家偷懒。
陶秉兰为了准备秋试,近来住在监中读书,极少回家。陶靖因为永初帝临时起意去行宫避暑,随行外出,已有两日不曾回家,只剩阿殷带着奶娘守在家中,带着如意将近来街市上新出的糕点佳肴品尝了个遍。
这日天气阴沉,浓云堆积遮住日头,将连日的热气驱散许多。
阿殷前晌去季府看望季夫人,被季夫人留着用过午饭,眼瞧着天上似要下雨,便赶着先骑马回家来。
谁知道才进家门,就见门房的刘伯神色惶惶,匆匆迎来,未待他开口细禀,阿殷已道:“定王殿下来了?”说话间,便将马缰绳递过去。
“姑娘……”刘伯的话噎在喉咙,“姑娘早就知道了?”
“他们在这里,自然是殿下亲至。”阿殷抬起下巴,指着在门房侧小厅中的两个侍卫。他们是定王府右卫的人,阿殷常随定王出入,又担任过右副卫帅,自然熟悉得很。她进门时觉得气氛不对,习惯性扫向小厅,瞧见对坐喝茶的两道侧影时,就已分辨了出来。
两名侍卫当即起身行礼,阿殷便也笑着招呼,吩咐刘伯好生招待,旋即匆匆绕过影壁入内院。
院中凉风阵阵,定王坐在北侧井边的重檐歇山亭下,姿态挺拔。
奶娘带着如意等人侍立在屋檐下,仿佛是得了嘱咐,不敢上前打搅,只远远伺候。
那边定王侧身对着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便见阿殷一袭柔软的烟罗襦裙,身上是件象牙色绣海棠的半臂,盈盈立于门边树下,修长轻盈。漆黑的头发斜挽为髻,中间点缀两朵宫花,珠钗挑在鬓侧,上头流苏只及耳梢,别显俏丽明朗。
看多了她穿官服的精干模样,如今瞧她作此打扮,定王发现她似乎又长高了许多。玲珑有致的身材被柔顺的裙衫勾勒,腰高腿长,显出窈窕身姿,加之久经历练,面目添了沉静气度,一时间竟叫定王目光稍驻。
阿殷径直朝他走过去,惯常的拱手为礼,带着笑意,“殿下驾临寒舍,父兄却都不在,委屈殿下了。”
“我来找你。”定王示意她坐下。
亭中设有竹制的圆桌,上头有奶娘奉上的茶盘水果。
阿殷取了茶壶给定王茶杯续满,瞧他面有郁色,便问道:“殿下是有事情吩咐?”
“父皇前些天眼神邱四娘和廖染,又查封了那歌坊,派出亲信之人去查探剑门底细——剑门背后,果真有蹊跷。”定王声音微顿,“今日他吩咐我前往灵州,核查这些消息是否属实。看样子,他是要对剑门出手。”
阿殷正拿银刀破橙,闻言顿住,目光一紧,“剑门背后……难道是他?”
“还未查实,所以不能妄言。”定王行事依旧谨慎,望着阿殷,道:“我明日启程,归期未定。”
阿殷搁下手中的银刀新橙,“剑门既然……殿下去灵州,便又是场艰辛。我陪殿下同去吧?”
“你在京城等我回来。常荀会留在这边,有事同他商议,不可轻举妄动。父皇的动作必定会被他察知,你是我的侧妃,凡事皆可安排旁人去做,不可自陷险境,记住了?”定王的目光笼罩在阿殷面庞,见她点头,才松了目光。
肃然叮嘱过后,他便露出些许笑意,“我今日,只是来道别。”
“道别该折柳为赠,院外就有柳树,我去折一枝送给殿下?”阿殷打趣。
定王却摇头,“柳枝不能充饥,留着明日再送。先前在西洲的农家,你曾做过酸笋鸡皮汤,味道就很好。”
阿殷愕然,“殿下难道尚未用饭?”
“留了肚子,专等着你。”定王认真道。
第69章2.10
酸笋鸡皮汤并不难做,阿殷爱吃这个,特地学过做法,味道还算可以。只是没想到,那回在西洲假扮夫妻时兴起露了一手,却叫定王给惦记上了。
午时将尽,阿殷哪能让定王继续挨饿,当即吩咐如意去准备,她亲自下厨。
定王闲着无事,便跟她到厨间帮忙。
家里的厨房不算大,却十分整洁,加之如意不时就会拿酸笋来做些开胃的吃食,食材也都是现成的。外头的风愈来愈凉,渐渐飘起了雨丝,定王掩上窗扇,吩咐如意出去,他亲自点火给阿殷打下手——从前行军在外,他虽不必亲自动手造饭,却也曾尝试过,这会儿虽不甚熟练,应阿殷的指点帮忙打理,倒也很顺利。两人自相识以来,都是定王吩咐阿殷东奔西走,今日轮到阿殷使唤定王,也颇新奇。
雨势渐盛,外头树木被打得刷刷作响,厨房里两人忙活,倒是别有意趣。
待阿殷将最后一味料置入锅中,已是酸笋的香气扑入鼻中,引人食指大动。
阿殷倍感成就,满足的嗅了嗅香味儿,旁边定王接过她递来的空盘子放下,站在她身后,“还要多久?”
“再熬片刻就好,殿下若是觉得饿,那边有今晨做的糕点,也可垫垫。”
“先等你的汤。”定王忽然从后面抱住她,下巴蹭过阿殷的脸颊。锅中的汤已经沸腾,酸香的气息入鼻,竟有种家常的温馨。
定王记得很小的时候,他跟母妃住在王府一处小院里,因为平常没有永初帝踏足,院子便格外冷清安静。母妃粗通厨艺,兴致起来的时候也会给他做吃食,简单的小厨房里香气四溢,他抱着碗趴在桌边,万分期待母妃做成的美味。后来他渐渐长大,永初帝受禅称帝,母妃跟着入宫,他有了这座王府,搬出来独住。
王府固然富丽堂皇,巍峨雄浑,却总显得空荡冷清。
那之后金莼玉粒,京城里有名的厨子在宽敞的大厨房里做出种种吃食,精细而美味。
然而他却再也没有过任何期待——
就像小时候等待母妃开锅盛饭,那种雀跃的心情,比吃到美食更令人高兴。
如今站在陶家这座小厨房中,外头雨声弥漫,将京城各处的喧嚣隔绝开来,他同阿殷亲自整治一碗酸笋鸡皮汤,竟叫他生出久违的期待。数年的杀伐冷厉,寒夜独行后,陡然寻回旧时的快乐,格外触动心底。他甚至想再吩咐如意去买些菜,他来给阿殷做几道尝尝。可惜后头还有事情要做,他不能耽搁太久,也只能等从灵州回来了。
不过临走前能在这雨声里与她消磨,却也令人愉悦。
定王低头亲了亲阿殷,“来你这儿蹭饭,果然是对的。”
“可打扰我做饭,却很不对。”阿殷侧头觑他,见他眉间最初那点郁郁已然不见,便盈盈一笑,“殿下跟着去了行宫,既然是避暑散心,晌午必定有宴席。如今太子不再,就只有殿下和永安王,殿下怎么却逃席过来了?”
“宴席很无趣。”定王将她抱得更紧,“太子被禁足,皇后见到我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父皇虽在行宫,心思却还在朝堂,母妃这回又不在,坐着也是无事。倒不如来找你。”
锅中的汤已然鼎沸,阿殷示意定王取过空的瓷盆,将香喷喷的汤盛入其中。只是她惯于舞刀弄件,在这种事上毕竟生疏,贸然伸出手被烫着,立时将指头送到唇边吹了吹没敢再拿。
定王自取过来放入盘中,取了两副碗筷,半点都不见外的进了隔壁屋中。
阿殷紧随而至,盘中放着几样糕点。
她这一顿饭做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待功成出来,如意已经按吩咐从街上买了几样饭食过来——酸笋鸡皮汤固然味道不错,定王毕竟是正当盛年的男子,单只靠这汤和糕点能济什么事,仓促之间来不及做主食和其他菜,也只能就近买些熟食了。
糕点和饭菜依次摆开,两人费了不少心神做出的酸笋鸡皮汤摆在最近处。
这一顿自然吃得格外香甜,哪怕阿殷已在季先生府上用过午饭,也还跟着吃了一小碗。
定王倒是吃得酣畅淋漓,第四碗汤下腹,才满意的搁下碗筷。
“等我回来再做一次。”他睇着阿殷,叮嘱道:“这段时间就在家里歇着,少外出。”
“殿下这就为难我了。难得有空,哪能不去外头逛逛?”
“父皇要对剑门动手,他未必不会察觉。京城中人心叵测,远比你所想的危险,阿殷——”定王按在阿殷的肩上,觉出女子独有的瘦弱,“听话。我不在时,凡事都找常荀商议,万不可轻举妄动。想出去散心,等我回来安排。”见她并不认真,忍不住屈指敲在眉心,皱眉道:“剑门若真与代王有关,他绝不会束手待毙。反守为攻的事,他从前很会做。”
这样一说,阿殷才渐渐收了面上嬉笑表情。
“如果剑门真的与他有关,会怎样?”想到可能的结果时,阿殷的面色终于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