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公主也劝道:“皇兄何必怪嫂嫂,她还不是为了皇兄着想。”
“我知道。”代王倒不是胡乱迁怒的人,“只是下回行事,先摸清底细。”
——这回若知道定王那般看重陶殷,以代王的行事,绝不会如此轻率。
*
阿殷跟着定王回到马球场外,那边已然恢复了秩序。
定王上高台同太子回禀了代王伤势,说那只是擦伤,休养数日便可,不必担心。又说今日代王负伤,虽属意外,到底也与他有关,改日他会在府中设宴,令从西洲带来的乐姬献曲,以慰代王之伤。
他撇得干净,又提出设宴安抚,众位皇亲和百官跟前,太子不能斥责他兄弟阋墙,也寻不到错处,只好吩咐人多去照看。
旁边临阳郡主在针毡上坐了半天,听得代王无恙,瞧着太子面色缓和了许多,才上前提出想去探望——方才太子怕代王伤重,也不知其中有什么猫腻,不欲太多人知晓,并未允她前往。
太子此时既已宽心,便叫她前去。
临阳郡主告退离去,定王对这马球会也没了兴致,不懂声色的下了高台,因为腿长步伐快,没片刻就赶上了临阳郡主。
他沙场征战、气势威仪,平常冷着脸走过去,总能叫周围的人退避半步。
这样的人无疑是难以忽视的,临阳郡主没走两步,便觉得身后氛围不对,忍不住回头一瞧,便见定王带着几个侍卫,正大步走来。紧跟在他身后的,不是陶殷是谁?临阳郡主习惯了她在府中的俯首帖耳,陡然见着阿殷这般神采奕奕的走在定王身后,愈发觉得碍眼。
然而定王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她不好视而不见,只好行礼招呼,“定王殿下。”
“郡主。”定王生得高,目光微垂。
对于皇家出身的郡主,他尚且未必有多敬重,这临阳郡主不过是仗着当年姜皇后之势才得封号,借此飞扬跋扈、蛮横专断,于定王而言,她身上那郡主的封号早已的名存实亡。加之有元夕夜的事情在,更没什么好脸色。
临阳郡主自然能察觉他的冷淡,两人素无交情,也没什么话好说,招呼过后,她便想离开。
谁知定王腿长步快,不过瞬息就已越过她的身边,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
“有件事想跟郡主商议,”他驻足回身,目光压在临阳郡主身上,“陶殷如今是本王府上的右副卫帅,进了吏部名册,身上自然负有职责。本王有意让她搬到王府来住,出入随行方便,郡主意下如何?”
这话一开口,阿殷和临阳郡主齐齐变色。
阿殷固然觉得这提议十分荒唐,在摸清楚定王真实意图之前,并不愿发出异议拂他颜面,故而没有吭声。
倒是临阳郡主立时道:“此议太过荒唐!”她步伐慢,此时已然落在了阿殷和两名侍卫的身后,抬头向前,便见阿殷长衫冠帽,背影挺拔,离定王只差了一步的距离。见到她这个母亲,阿殷除了在擦身而过的时候行礼之外,此时连头都每回,只丢了个后背。而定王则面容沉肃,听其语气,像是认真询问似的。
“太过荒唐!”临阳郡主又重复喃喃。
——让阿殷出去抛头露面做侍卫,已经是她做出最大的退让了,如今定王竟是要让阿殷搬去王府?
此事若传出去,她的脸还往哪里搁!
临阳郡主下意识的站直身子,断然道:“殿下此议,断不可行。”
“为何?”定王脚步稍挪,正对上临阳郡主,气势愈发威仪。
“陶殷是我府上的人,哪能搬到别处去住。”
“可她也是我府上的官员,本王理应为她安置住处,便于出入护卫。待休沐时再回府居住,有何不妥?”他稍顿了顿,不待临阳郡主回答,语气愈发冷厉,“还是郡主自认为尊府贵重,自持身份,怕本王委屈了陶殷?”
跟这个皇帝亲生的王爷比起来,她这外姓册封的郡主哪还有“自持身份”的资格?
定王这语气,无异于当面提醒她,她不过是个沾着裙带得了封号的外姓郡主!
临阳郡主面上如有火烧,忍下了这含蓄的羞辱,只坚持道:“只是怕她年龄有限,不懂事,打搅了殿下。鄙府虽然寒微,却也有宅院够她栖身,殿下的好意我明白,只是她毕竟是个姑娘,多少要顾及名声,还请殿下体谅。”
“哦。”定王低头,瞧见阿殷脸上也隐然焦急,目光中写满了两个字——不妥!绝对不妥!
他故意停了片刻,惹得阿殷愈发焦急,皱着秀眉微微摇头,生怕他蛮横裁断,把她安置到定王府去似的。
定王压下唇角涌上的笑,肃容轻咳了一声,道:“是本王唐突了,郡主见谅。”虽像是致歉之语,然而语气漫不经心,着实没有半点诚意。
临阳郡主哪里听不出他的轻慢,握拳入袖,强忍着道:“殿下客气。”
她的声音还未落下,定王已然转身离开,身后侍卫呼啦啦整齐跟上去,不过片刻就甩下了她。
临阳公主从前被金城公主嘲笑,如今被定王这般轻慢,脸色都变了,却又不敢发作,只忍恨往清音阁去看代王。
这头阿殷跟着定王出了西苑,已有侍卫奉命牵来马匹备着。
定王翻身上了黒狮子,带着众侍卫驰离西苑,叫旁人落了两丈的距离,只留阿殷贴身跟随。
原野间风已清和,他高居马上,侧头看阿殷一眼,“心有余悸?”
阿殷知他所指,赧然而笑,“卑职还以为殿下是当真要这样做,确实惊了一场。临阳郡主固然待卑职冷淡,毕竟那府中还有我的父兄,贸然搬出来,卑职认为实在不妥。”
“我只是警告她——”定王解释似的,目光停在她脸上不曾挪开,甚至眼底都浮起了笑意,“好教她知道,京城之大,多的是你的栖身之处。她那座庙太小,没什么可得意的。”
“郡主当时脸色都变了,必定已知殿下之意。卑职不该拿这等家务琐事来烦扰殿下,心实惶恐。”
惶恐确实是有的,然而更多的却是高兴。虽然对贵为郡主的“母亲”幸灾乐祸不是什么好事,然而看到素来高傲蛮横、目中无人的临阳郡主吃瘪,她还是觉得高兴,忍不住的高兴!不止是为那种隐隐的报复快感,更因为当时临阳郡主在定王跟前连多余的话都没敢吭半句,这让阿殷看到了希望——能够扑灭临阳郡主这团毒火的希望。
定王亦看到她眼底的笑意,甚至那唇角都翘起来了,强忍之下,微微抽动。
他只觉心情大悦,稍稍凑近低声道:“其实你若搬过来,我也会很高兴。”说罢,也不顾阿殷目瞪口呆,双腿夹动马腹,便在这原野之间驰骋起来。
后面阿殷愣了片刻,才赶忙跟上,扑面而来的春风撩动衣衫,随身形起落。
定王难得有骑马的兴致,将黒狮子骑得飞快,电光一般驰过原野,拐上了旁边的玉山。那黒狮子雄武非常,四蹄疾劲,即便是上山的盘旋路,也是又快又稳,偶尔拐出个急急的弧度,神骏之上身姿岿然,着实悦目。
阿殷马术精绝,也不惧这等山路,只是骑的马远不及黒狮子脚力,远远循着定王的身影跟过去,最后在山腰一处突出的悬崖边看到驻马观景的定王。
她在众侍卫中跟得最快,此时竟自微微喘气,然而这一路疾驰委实畅快,令人心生愉悦。
阿殷见他气定神闲的停在那里,依旧催马到了身侧,“殿下骑得好快。”
“差了一炷香的功夫。”定王回头,没见有旁的侍卫跟上来,语含赞许,“你也不慢。”
两人就站在平地之上,身后是越来越陡峭的山峰,前面断崖凌空,有一棵老树斜生。今日天朗气清,渐暖的阳光洒遍山野,可以看到西苑马球场中如蚂蚁搬蠕动的身影。越过西苑,是纵横棋布的农陌桑田,柳荫覆盖的官道如绿龙般蜿蜒向前,城郭隐隐,那座雄浑威仪的城门在护城河的环绕下静默而立。越过鳞次栉比的民居,朱雀长街笔直向前,极远处便该是辉煌巍峨的皇城,肃穆又庄重,富贵又险诈。
这是京城,帝王之乡,富贵之所。
几年之后,眼前这位王爷将会在巍峨的皇城中登基,君临天下。他的才能胸怀远胜于东宫庸碌的太子,当得起那个位子,当得起众人的忠心跟随,也该当得起万千百姓、锦绣河山。
而此时的她,竟然已经离他这么近。
阿殷有些出神,看着定王的侧脸。
定王从极远处收回目光,看向身侧时,就见阿殷正看着他,似是失神。
“你总在后面偷窥我?”厚颜之语,说得一本正经。
阿殷骤然回神,对上定王似笑非笑的目光,竟自失措。他原本就比她高,黒狮子也比阿殷的马健壮,此时那道微俯的目光瞧过来,竟像是直直撞入心中。阿殷不知为何面上有些发热,察觉刚才自己真的是在偷窥他,忙道:“卑职……不敢。”
心里突突直跳,他的目光虽冷肃,却像是藏了蛊惑,总能击溃她的理智。
阿殷忙垂目,想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卑职只是在想,今日殿下那一球如有神助,平生之所未见,着实令卑职拜服。元夕那夜本就惊扰了殿下游灯的雅兴,今日殿下又如此照拂,卑职实在惶恐,怕当不起这厚恩,不知该如何致谢才是。”
“那就——”定王看着她眉目低垂,竟然无师自通,“以身相许。”
阿殷骇然抬头,对上他一本正经的目光。
以……以……以身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