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溟轩知道多想无益,索性听天由命,只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重又起身,燃灯读了一会儿《天命宝典》,虽是字繁意深,但参照以往许漠洋所传皮毛,倒也大有裨益,许多疑难处豁然贯通。他越看越有兴味,只是这一天身心劳累下再也支撑不住,头渐伏渐低,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
在梦中似还见到景成像的歉然目光、愚大师的种种说辞、水柔清的如花笑靥、青儿的顽闹嘴脸……最后出现在脑海中的是黑红双方纠缠在一起的棋枰战火,似又在解那纷繁复杂的蔷薇谱,忽又想到花嗅香所讲的下棋故事,心中忽有所觉,却又理不出什么思绪……
隐约似还觉愚大师重将自己抱起放在床上,嘴中仿佛还嘀咕了一句什么,睡意又重重袭来……
第二日一早,天色蒙蒙初亮,梵溟轩便爬起身来。
青儿从树间冒出头来,对他咧嘴一笑,又忙不迭地掷来几枚不知名的山果,梵溟轩在溪边洗漱一番,咬一口果子,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再喝几口略带甘甜的溪水,一时只觉耳聪目明,神清气爽,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只恨从小未学过什么山歌小曲,不然定要大唱特唱。
梵溟轩心中记挂着那蔷薇谱,又走到石桌前,将已被拂乱的棋子按记忆重摆好。青儿却是不依,生拽硬扯地将梵溟轩从石桌旁拉开。梵溟轩无奈,只得暂放下棋局,与青儿爬树捉鸟,戏水摸鱼,玩得不亦乐乎,渐渐忘形,似又重温了一遍幼时的快乐。
一人一猿在林中足足闹了一个多时辰,青儿不知疲倦,梵溟轩却是累得气喘吁吁,吃了几个果子,缓缓回到小屋,方见到愚大师已立于石桌边,望着棋局陷入沉思中。
梵溟轩怕愚大师太过伤神,却不知如何劝慰,忽想到昨夜梦中之事,走近道:愚爷爷先不要想棋,我给你讲个下棋的故事。愚大师久不与人往来,经昨日与梵溟轩相处,对他便生出一份感情,闻言笑道:你且说来听听。梵溟轩便将花嗅香讲与自己的那个山中客遇见二鬼下棋的故事细细道来,后又续道:我当时听了笑得要死。以前只知道世人怕鬼,现在方知鬼也是怕人的,何况是这两个胆小鬼。
愚大师听罢却是微微一怔:老夫从未听过这个故事,似是颇有隐喻。梵溟轩心中一动:这个故事是蹁跹楼主花嗅香告诉我的,他当时似乎也怪我没有听出其中深意。愚大师似有所悟:花柏生饱读史书、智力谋略在四大家族中不做第二人想,其子想必也不凡。他猛然一拍白发苍苍的脑袋,我知道了,这个故事讲的是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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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破绽
第三百四十九章破绽
梵溟轩不解:如何执拗?愚大师反问道:那人起初闻棋声不寐,后来却为何无棋声难眠?梵溟轩道:那是因为他习惯了棋声……
不错,习惯二字便是其中关键所在。愚大师截口道,正如人常居鱼虾之肆而不觉臭,常驻荒冷之地而不觉寒。人虽不比禽兽善于适应环境,但久而久之,亦会对身边固有的一切产生一种依赖……他刮刮梵溟轩的鼻子,比如你若是吃习惯了大鱼大肉,一旦让你久不动荤腥,定然是叫苦连天吧?梵溟轩笑道:我倒是习惯了青菜素饭,若是让我天天大鱼大肉才不习惯呢。
愚大师一呆:标家里很穷么?梵溟轩一挺胸:当然不穷啦。不过我从小和爹爹一起生活,他还不如我会做饭呢,平日又懒得去弄,将就些就是啦。待到过节赶集的时候,我们就去城里好好大吃一顿。愚大师见梵溟轩如此懂事,更是喜欢,柔声问道:你妈妈呢?梵溟轩最怕别人提及自己的母亲,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低头不语。
愚大师何等眼力,察言观色下登时猜出梵溟轩的母亲可能已不在人世,心中怜意大生,轻抚梵溟轩的头,叹道:孩子你也不必伤心,你尚有个好爹爹和好爷爷嘛。梵溟轩听愚大师如此说,鼻子一酸、眼眶一袖,轻轻抱住愚大师,咬住嘴唇强忍着欲要滴下的泪。他二人虽相处不久,却甚是投缘,此刻真情流露下便如亲祖孙一般。愚大师怕梵溟轩难过,手指在他头上轻点,将一丝精气由灵台大穴渡入梵溟轩体内,助他驱开愁虑。
在愚大师手指点上梵溟轩头顶的一刹那,梵溟轩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女子的纤秀面庞,似正泪眼涟涟地望向自己,眉目间满是不舍,梵溟轩忽然脱口大叫一声:妈妈愚大师连忙收功:怎么了?
那女子影像瞬间即逝,梵溟轩犹是呆张了嘴,半晌方喃喃道:刚才愚爷爷手触到我头顶的时候,我似是看到了一个女子的样子。哦。愚大师大奇,是你妈妈么?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虽然从未见过这个女子,但直觉中总觉得她就是我妈妈……梵溟轩摇摇头,一脸的神思不属,说来也怪,我对小时候的记忆没有一点印象,好像一生下来就已六七岁,和爹爹在清水镇生活,这之前却是全无记忆。
愚大师略通医理,详细问起梵溟轩的感觉,立时知道他必是从小经受了什么刺激,患了失忆之症,而刚才自己误打误撞下激起了梵溟轩一丝残存的记忆,沉吟道:无妨,我四大家族除了武功外尚各有绝学。英雄冢精于机关消息与识英辨雄术;温柔乡女子擅长音律琴瑟;蹁跹楼诗画双绝;而点睛阁医术天下无双。待得胜了与御泠堂的赌约后,老夫便带你去点睛阁找景成像,必会治好你的失忆之症,不过这尚须得等你父亲来后,问明前因后果方好下手医治……
梵溟轩心有余怒:哼,谁知道他会不会又趁机给我使什么坏心眼。愚大师正色道:点睛阁传人一向忠厚,决不会如此,上次成像废你武功实有隐情,他必是愧疚不已。梵溟轩哪肯轻易原谅景成像:爹爹早就教我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起初看他表面仁厚,还十分喜欢他,谁知……
你懂什么?愚大师斥道,点睛阁武功自成一派,深谙天道,心术不正者妄修‘浩然正气’必会走火人魔。梵溟轩见愚大师动怒,嘴巴一撅,赌气不语。愚大师亦觉言重,呵呵一笑,放缓语气:你要记住,辨人好坏切不可任性而为。现在你不过一个孩子也还罢了,若是有一**手握生杀大权,岂可再这般凭只言片语定人忠奸?
梵溟轩心中一动,直觉愚大师言中大有深意,似是要点醒自己,不过仍气愚大师刚才喝斥自己,扭过头去,给他个不理不睬。说来也怪,起初二人才认识时,愚大师一脸凶狠还说要杀了他,梵溟轩也不觉什么,而此刻他已当愚大师如亲人一般,便再也受不起这般严厉作态,这其中的心绪变化确也相当微妙。
愚大师并不生气,用言语帮他分心:咳咳,老夫刚才听你说起这个故事,忽有所悟,似是隐隐想到了解开这蔷薇谱的法门。梵溟轩终是孩子心性,闻言忍不住接口:你说这个故事讲的是执拗,有何解说?愚大师沉思:习武者执于剑,博弈者执于棋。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执拗,说穿了便是执拗于胜负之念。如若能超脱胜负,甚至超脱生死,任那窗外棋响如雷或是寂然无声,还不都是一样的安睡如故。
梵溟轩奇道:这与蔷薇谱又有什么关系?愚大师长叹:老夫这一生便是勘不破这胜负二字,所以在棋局中务求要一举击溃对方,无论如何也跳不出强取攻杀的思路。若能换一种心境,或能解开此局。梵溟轩灵机一动:那你不妨试试让对方先攻,来个后发制人。
愚大师猛然一震,再定睛望向棋局,隔了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想不到这蔷薇谱竟会因你一言而解,哈哈哈哈……梵溟轩拍手笑道:你解出来了么?愚大师微笑不语,拿起盘中的黑马斜跳一步。
梵溟轩一呆,这一步既没有给对方伏下致命后着,也不能一举解自身之围,可谓是无关痛痒之招,实是不明其意:这算什么?愚大师笑道:我给你讲过,若非到达道之极致,任何事物皆有其破绽,如欲解之,便要借自己之手引出那破绽。这蔷薇谱虽然设得极精巧,却也不到那完美无瑕的境界,不过是利用解棋者思路上的盲点,将自身的破绽隐于无形。梵溟轩听得连连点头:我们的盲点是什么?
愚大师不答反问:下棋是为了什么?梵溟轩随口道:争胜呀正是如此愚大师拊掌大笑,若是一意求和甚至求败,那么便可解开此局了。他一指棋局,每个懂棋之人一见到此局,眼看黑方优势如此之大,必是考虑如何一举擒获袖帅,思路上便已不知不觉坠入求胜之念,是以苦思不遂。但若是下出这一步跳马的闲着,静等袖方来攻,袖方反会陷人黑方的步调中,你不妨看看现在袖方又应该如何走?
梵溟轩察看棋局,袖方现在却又处于刚才黑方的尴尬之中,攻不能一举击溃对方,守亦没有一举解围的妙着。他细品愚大师的话语,灵机一动,亦抱着求和之心,把袖车略移一步,仍是不即不离地保持对黑将的威胁,却又不急于出招,反是重把主动权交在黑方手上。孺子可教也愚大师状极欣然,再跳黑马飞角,仍是等袖方先行变招攻击……
这蔷薇谱确是制得极为神妙,先攻者必遭对方反噬。二人你一子我一子走下去,皆是不求速胜,惟求弈和。不多时便互兑去一马一车,袖方仅余一炮一兵已无胜望,而黑方虽有一炮一马,面对袖方士相俱全,也是束手无策……
一老一少对视大笑,这蔷薇谱的最后结局竟然是一局和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