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缱绻(1)
北境重镇离城。
黄沙漫天,日色渐昏,军旗半卷,满目之内,尽是西域的景象。几月之前,犬戎的大军不断骚扰城中居民,使人心惶恐,直到素有战神之称的摄政王慕言殊御驾亲征,才算是暂时安抚了民心。
长安只身一人,赶路数日,终于抵达了离城,此刻她换了男装,头发高高的束起来,化作一个清俊的公子,配着一匹宝马,颇为吸引行人的目光。
来到离城的城门之前,长安对着以为守城的军官问道:
“这位大哥,请问上京来的援军,此刻驻扎在什么地方?”
那军官一脸严肃的上下打量着长安,离城这偏僻的地方,忽然出现这样一位兰芝玉树般的人物,原本就是极其稀罕的事情,而这白衣公子一开口便问摄政王的行踪,让军官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说:
“如此机密的军报,怎可轻易告诉你?”
长安却像是早预料到他的反应,于是从袖中轻轻掏出一枚玉佩。
军官才不过看清玉佩上的字,便立刻半跪下来。
这玉佩正是先皇所赐的“琳琅令”,见此玉如见圣上。是长安及笄那日,父皇赏给她的,说是当作护身符,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起来吧。”长安低声问道,“刚才的问题,可否回答我了?”
那军官哪里想到长安是这等尊贵的人物,连忙对她说:
“公子,摄政王的军队驻扎在离城之外一百里,您骑马去,大概入夜十分,就能赶上。”
“我知道了,你去做你的事吧。”
遣走了那军官,长安在心中细细思索了起来。
慕言殊出发前,离城已岌岌可危,他来了之后,却将战线向西北推移了一百里之多吗?这个男人,果然是强大莫测。
思绪至此,长安不禁轻轻一笑,然后驾着马入了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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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马最终停在了一家名曰“明月楼”的客栈之前。
小厮殷勤的前来为她牵马,又将她迎进了客栈之中。
四处打量之后,长安扬眉问道:
“老板,这里可是离城最好的客栈?”
老板见她风姿不凡,看样子非富即贵,便憨憨的笑着说:
“自然是了,客官,可是要住店?”
长安看这老板的长相憨态可掬,甚是可爱,便也眯着眼晴笑起来,接着,从怀中摸出一大枚银锭子,轻轻向老板推了过去:
“我住店,要最好的上房。”
见她出手这样阔绰,老板连忙唤了伙计,送她入住天字一号客房。
长安走进房间,又打量了一番,这里虽比不得上京的客栈,却也难得干净典雅,她十分满意,便又打赏了那伙计。
“客官,可还有什么需要小的去做吗?”
那伙计十分热情,见了银子,便更热情。
“替我打一桶热水,我要沐浴。”
长安对他道。
伙计退下后,她伸了个懒腰,心中暗自想着。
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暂且住下,明日再去那一百里外,看看深陷鏖战,又负了伤的慕言殊此刻是什么模样?
想着那绝顶的男人也会有狼狈的时刻,长安沉寂许久的心情忽然愉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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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长安起得很早,梳洗之后,换上了行囊之中最崭新的一套衣袍,便准备出发了。她从客栈走出来时,几乎惊艳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看着这俊俏的公子,身形不高,却纤细得恰到好处,身穿白色锦袍,用银色的丝线绣着繁复的花纹,比起平常他们穿的粗布,不知精美多少分。更让人过目难忘的却是这小公子的面容,精致的五官,仿佛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长发高高的束起来,更显得气质不凡。
“公子,您这是要去军营吗?”
出城之时,昨日的军官认出了长安,于是问她。
长安点了点头,便听那军官又道:
“今日塞外风沙很大,您不如改日再去吧……”
听他这样说,长安却毫不在意,只是说:“无妨,不过是一百里路。”
她说得十分潇洒,军官只好放行。
看着她骑马走远的背影,他不禁长长叹息起来。
唉,这上京来的豪门公子,怎么能理解西北风沙的杀伤力呢?
瞧他这纤细的模样,估计走不了多远,就要让漫天的黄沙刮得骨头都不剩了。
在长安的想象之中,她与慕言殊相见的场景应该是这样的:
荒凉的沙漠之中,他的军队驻扎在唯一靠近水源的地方,鏖战许久,早已是精疲力竭。她从上京来,身穿着奢华的锦缎,宛若兰芝玉树,天人降世,而慕言殊却早已是颓唐之态,手上还负了伤,十分狼狈。
她如同救世之主,于慕言殊的军队最艰难的时刻从天而降。
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沙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长安抵达军营的时候,大军正练完兵,用着午餐,看见她的身影,不知是哪个士兵喊了一句:
“快看--这是哪里来的难民啊?”
长安从风沙阵中创出,几乎精疲力竭,在军营大门之前,勉强从马上翻身下来,原本素白的衣袍早已被风沙染成了昏黄的颜色,她的脸上也有些擦伤,看起来,真的就和那士兵说得一样,像个“难民”。
这哪是从天而降的救世主啊!
长安一时羞愧的想要钻进地缝之中。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又听有人喊了一声:
“摄政王来了--”
闻言,长安在羞愧之中抬起头来,果然,远方有个紫色的身影,正向自己所在的方位走了过来。
还不待长安看清,慕言殊便已走近。
长安一时之间连死的心都有了!
不是说他受伤了吗?怎么看他的样子还是如此悠然自得?
不是说他在巫书纳的手下吃了亏吗?怎么全军的士气如此高涨,他看起来也是如此的成竹在胸?
明明是想要来看他狼狈的模样,怎么狼狈的那个,竟变成了她自己呢?
真是太丢脸了!
原本慕言殊本不确定来人的身份,毕竟黄沙几乎模糊了她的面容,走近之后,看清了她懊悔的表情,才发现她竟然是长安。
一时之间,难得的笑出声来。
旁边的副将从未见过这深沉的摄政王笑,心中十分好奇,便问:
“王爷,您认识这个人?”
慕言殊的声音朗朗,向众人介绍长安的身份:
“这是我的军师,云七。”
长安听他唤自己“云七”,诧异的抬起头来,慕言殊的眼中,除了笑意,却没有任何其他的意味,与他原本深沉的模样相差甚远。
众人听说这难民一样的人竟然是慕言殊的军师,心中更加吃惊。
慕言殊却对长安说道:
“小七,随我进军营吧。”
这声“小七”听得长安心头一震。
她生于七月,母妃便给她起了乳名“小七”,这是甚至连小晏都不知道的事,慕言殊是如何得知的呢?
还来不及深想,慕言殊便已转身要往军营里走。
长安连忙跟上。
一路上,长安低着头,随着慕言殊往前走,看着他的衣摆,才发现此刻他竟然没有穿盔甲,而是穿着常服。
正是她在宫里常看见的那件,绣着银龙的紫色锦袍。
两军交战,危急时刻,一方主帅竟然身着常服,这是怎样泰然自若的气势。
长安几乎在心中把银牙咬碎。
她早该猜到的,慕言殊怎么可能有狼狈的时刻呢?
她幸灾乐祸的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不远万里来到北境,竟然让他将好戏看了去。这个阴险的男人,实在是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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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随着慕言殊,走进了他的军帐。
与其他将士相比,慕言殊的军帐自然是要豪华一些的。军帐的正中置了火炉,其中炭火烤得正旺,声音毕毕剥剥。一旁的屏风之伤,挂着西北战场的地图,屏风之后,大概就是慕言殊起居的地方。
脚踏着厚实的毡子,长安略略出神,慕言殊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她身上,细细打量,她也全然未觉。
忽的,慕言殊将手伸向长安。
眼看他的手就要碰到她的脸,长安才乍然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就要往后躲。
慕言殊却毫不在意她的躲避,面色没有丝毫变化,手指轻轻掠过长安的脸颊,从她早已凌乱的发髻上,摘下了一片墨绿色的东西。
长安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片枯萎的树叶,向来是刚才风沙漫天,卷带着吹到她头上的。
慕言殊将树叶举起来,放在眼前看,又轻轻笑了出声,问她:
“你怎么来了?”
声音之中,竟然带着几分戏谑。
长安看他这怡然自得的模样,一下子又生起闷气来,只是说:
“我心情不好,来西北散散心,不行吗?”
“哦?”慕言殊低下头来,贴近她的脸,好好审视她此刻的表情,又说,“我还以为,你是听说战事僵持,我又负伤,来看好戏的呢。”
长安被他戳到痛处,一下子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抬起头来瞪着他。
见她这副模样,慕言殊的笑意又更深了。
“先去梳洗一下吧,长安,你现在这样子,也难怪他们错将你当成难民。”
长安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屏风后面,我为你准备了新衣,你先去换上吧。”
慕言殊又道。
长安这才明白过来:“你早就猜到我会来?”
慕言殊笑而不语,长安心中却懊悔万分,果然又中了这人的诡计。
“慕言殊,你怎么总是算计我!”
听长安直呼自己的名字,慕言殊心情甚好,于是伸手抵着长安的肩头,俯下身子,脸与她贴得很近。
“去试试衣服是否合身吧。”他说着,然后目光上下审视着长安,饶有深意的继续说道,“以我的了解,大概……应该是合身的。”
在他无耻的调戏之下,长安瞬间烧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