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地望着她,不知道在东北的这些日子里,回想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赶来的路上,多么的心急如箭,只恨不得能插上翅膀,一夜便飞临到这里,只恨不得一进了京都,就直奔她的家门。但终究礼仪法制,牵扯制约,那一份懵懂欲动的情,抑在心头,再怎样滚滚而出,却还是生生地压制在那里,只是静静地与她,两两相望。
想了多少次,想了多少话,终于一见的时候,却又什么也说不出了。
他就这样站着,与她对望。
她也就这样立着,与高了她一个头的他静静地对视。
春风撩动,一丝丝初春绽放的香。
他们就这样望着,不知过了许久,两个人竟然很有默契地都微微地弯起唇角,淡淡地笑了。
楚墨予看着她清澈如风般的笑容,心头不知道怎么就像是被春风吹了进去一样,连心湖都开了。只淡淡地问:“这些日子可好?我给你的药可吃完了吗?”
知妙慢慢地点点头:“多谢记挂,身上已经好多了,药丸还剩下几丸,约莫着你快来了,也快要吃完了。”
楚墨予笑了:“恰我来的早了,而且今年的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
他从身后的一辆药车上取了一只锦盒下来,盒子隔了三四个小格,每格里摆了不同的丸药,红红绿绿的,做得非常精细。
他把这盒子递给她:“这些药都是我亲手制的,清火、解毒、明目利肝,还有一味是活血化淤的。你总是说背痛,到了冬时就会复发,这且是那时留下的旧疾,虽然血淤像是散去了,但总归是伤了元气,一有天冷天寒,总是攻到这里,所以时时复发。你且要好好地养着,年纪不大若留下病根儿了,以后受罪的日子还在后头。这些药你按时吃下,若总是不好,再叫人来问我。”
“嗯。”知妙捧着那一大盒药,微垂着眼帘点点头。
当年那次惊天动地的大闹,让她伤痕累累,最后甚至因为在佛堂里多日水米不进、气血攻心,直接晕倒在地上。一直躺在床上,昏睡了三两日才将养过来,幸而楚墨予与他父亲楚大老爷都在,拿了东北送进来的上好的参药,才帮她治好了背上那几乎都血肉模糊的伤。那场动静,虽然是知妙不情愿的,但终究是出了口堵在心口的恶气,害死母亲的伤痛,也在那一夜,才终于得报。
那个年节后,楚墨予在章家住了许久,直到知妙恢复了才随父亲离开。
而后的年节,楚墨予都早早赶来,且等到春暖花开之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虽然他住在章府,他们见面的时间也少之又少,甚至经常他的身边有父亲长辈,她的身边丫鬟环伺,弟妹在侧,但就算是不见面,只是远远地隔着廊桥亭间依依相望,一个眼神,便也是安慰。
知妙每当看到他的时候,越发觉得有种浓浓重重的东西梗在心头,虽然也许开始相识时,他不过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但是五年来,只是每年短短相见,但他越发成熟稳重,时之今日,竟是那样温暖动人了。她见不到他的时候,常常打开自己盛放着他的药瓶的八珍盒子,见到他写下的药方子,竟如同见人一般,心头也渐渐有了些依靠与暖意。
只是真应了那句话:不相见时千言万语,相见时分却一语都难言。
她低头只望着怀里的那盒药,脸色渐渐晕红,几欲飞出一抹红霞来。
远远的,忽然有人叫她:“妙姐姐!”
知妙抬头,只看到周妈妈和孟嬷嬷带着一个穿着红裤红袄,刚束了总角的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来。白娃娃跑在前面,满脸的欢快,长相清秀可爱,眼瞳乌溜溜的,小嘴红彤彤的,小胖手一边跑一边在空中挥着,很是可爱。
周妈妈在后头着急地叫着:“微哥儿且慢点!慢点!”
孟嬷嬷也跟着喊:“哎哟我的小祖宗,可小心着,你万一跌到摔倒,回去我可怎么跟太太交待!”
知微却根本不听这两个人的话,只一溜烟地小跑过来,一下子扑到知妙的身边,就一下子抱住大姐的手。
知妙也连忙蹲□子亲昵地揽住他,用手里的帕子且抹抹知微脸上的汗,细语道:“跑这么快作什么?看这一身的汗,仔细等下回去着了凉,母亲又要训你。”
自从那一次事情之后,因为姚姨娘收买了江掌柜,为阮氏的养身药里下了足足半个月的番红花,可是折腾的阮氏本来就是寒凉体质的身子,受足了苦头。虽然后来又吃了许多药将养,竟然都没有办法怀胎,勉强怀了两个,竟都不满三个月的时候,自己就落了下来。阮氏大怒,把姚姨娘直接贬了,从抬高的姨娘又发回了奴才命,罚她到洗涮房里做工,每日洗泡家里的茶具、碗盘,大大小小的都要她一个人做。夏日里闷热非常,冬日里天寒地冻,足足洗得两只手发白泡裂,也不曾放她出来。
章荣孝本来对这个由老太爷塞进房里的姨娘就不用心,再加上那回子事情,他对后院里的女人们都寒了心,竟一心扎到前院,只管生意铺面,偶尔回来也睡在阮氏的房里,那些姨娘的下落日子,概不过问。况他年岁也大,再不想纳妾,所以后宅种种,都由得阮氏来发落。
阮氏落了两个孩子之后,伤身也伤了心。且把后宅的大权都握在手里之后,又想得以后没有孩子,自己的日子没个依靠;又嫡房没母亲,她便把知微抱进了她的房里,当自己的嫡生子来养。虽然知妙和知秀这两个嫡女没有抱进来,但是又都是知微一房的,便也都算作了她房里的孩子。
那一场大闹之后,这后院里到是清静了。剩下继室嫡子女们,日子便平静了。阮氏掌家,嫡房里有她照应,日子便过得顺风顺水,两个小嫡女描红绣绿,看书识字;知微被周妈妈、孟嬷嬷一起带大,这日子过得平静无波,五年时光便这样匆匆流过。
一眨眼间,她们都已婷婷玉立,知微也渐渐长大,出落成了个人见人爱的小胖娃娃。
“我不会着凉,我跑步不会生病的!”知微拍拍自己的胸脯。“再说,就算病了还有表叔的药,总会好的。”
知妙听知微这话,忽然想起那些时日他因为着凉而病得昏沉沉,还是楚墨予的两剂方子,才把知微从最危险的边缘拉回来。她不由得转过头去看楚墨予,楚墨予也正低头微笑着看着她们。
知妙连忙拉拉知微的手:“你看你没有规矩,见了人也不先行礼。”
知微打着滚儿撒娇道:“那姐姐见到表叔可行礼了?”
哎……
这句话可把知妙给难住了,她是从来不会叫楚墨予“表叔”的,那两个字实难叫出口来,而且若叫了,她总是觉得两个人身份怪怪的;她忍不住偷眼去看他,楚墨予为了知微这句话,也正笑得脸颊边都微微地陷出两个酒窝来。
知妙这一看,心头可是乱跳了一下,忍不住回过头来就捏知微的脸蛋:“我叫你去见人,你反到来噎我。你这个小东西,谁教得你如此会编排人了。”
知微被捏得哇哇叫,一边叫一边笑:“我不是编排姐姐,其实我也不想叫表叔,都和姐姐一样的年纪,不过是辈份微长了些,我到宁愿叫楚哥哥……叫了哥哥这样才和姐姐一样呢!墨予哥哥!”
知微一下子跳开知妙的手,对着楚墨予就这样叫出声来。
慌得知妙连忙说:“微儿,别这么没有规矩!”
楚墨予到是没有在意的样。
后头两个老嬷嬷到是慌了,孟嬷嬷大叫:“哎哟我的神,小少爷这可不能乱叫!这萝卜不大长在辈儿上,楚少爷是长辈,怎么可以乱改的?这家里要没了辈份秩序,那还不乱了套?小少爷可别胡说!”
周妈妈也跟着喊了一声:“小少爷快别惹事啊。”
知妙刚刚本来是高高兴兴的,听到这两个嬷嬷的话,不知怎地,心头竟微微地梗了一下。
她回头去看楚墨予。
楚墨予脸上的笑容也浅了一点,但看到她转过头来,却还是对她绽开一个很温暖的笑。
知妙低下头。
知微抬头看着姐姐,道:“妙姐姐,母亲叫我来喊你,说再过几日就是你的及笄礼,叫你和秀姐姐去她房里说话呢。”
知妙听到这个,便点点头:“嗯,那我们回去罢。”
知微点头,欢欢喜喜地拉住知妙的手,“那我们走罢,妙姐姐。”
知妙牵住知微的手,跟着他便往前走。走了三两步,又回过身来,对着楚墨予微微地福了一福。楚墨予看着她,略略地点点头。知妙这才转过身,随着知微往后院走回去。
知微欢欢喜喜地拉着她,总是兴高采烈的。
但知妙牵着知微才进了后宅院门子,便看到花荫之下的听水亭里,石桌边坐了一个孤单的身影,穿了单薄的石青色春衫,衣袖随风吹摆,身边没有一个丫鬟婆子,而自己坐的石凳子下也没有铺一块暖垫,就那么孤孤单单地坐在透冷风的亭下,捧着一卷旧书,怔怔地读着。
他的脸色略微灰暗,鼻尖微红,似像是昨夜没有睡好的样子。
知妙看到知同,想起昨日正是燕姨娘五年忌日,那年三姨娘自己铸成大错,关回西屋里足足七日都不曾出来。直至有一日春风起,小丫鬟进门送饭,发现她已经吊死在房梁上了。死后报了阮氏和章荣孝,章荣孝一句话都没说,阮氏便命人开了后门,装了口单薄的棺材,几个小仆人从后门抬了出去,到了郊外寻了个荒地挖个坑就埋了。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知妙和知秀知道后,知秀只骂恶人有恶报,知妙没吭没声,只当这一码子事已经随风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