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站在厅里的另两个,一个是庶出三弟的正妻,一个是三弟的侧室;原这里并不像京里人家规矩那么大,虽然是侧室,也是一并优待的,庶三弟的两个妻子也以姐妹相称,且侧室先生了个儿子,是楚家的第一孙,人人都喜欢这个孩子,便也待她不错。
知妙听小二婶子介绍完楚家的上上下下,回想起自己家里的那些妾室,只觉得这里果真像知秀所说的一样,虽然不是富可敌国,小门小户,却家道清净,老太太治家又不严厉,却人睦和美,实在是比自己家那个大府更像是个家。
到了晚上,清歌伺候她梳洗,一边帮她下钗,一边拿了牛角梳子帮她梳头,五年来知妙的头发长得乌黑顺长,一到了晚上放下发髻,长长地披在背后,便有种说不出的温顺美丽。
清歌一边帮她梳,一边道:“大小姐,这里真跟咱家不同,那楚奶奶和小婶子们对你也挺好的。虽然这里冷了些,但是若以后能在这家里生活,肯定比在京里要过的顺心顺意。大小姐在那个府里扛着那么多事儿,还不如这里来得简单干净。就不知道这家里的那位爷有没有这个缘份……”
“别胡说。”知妙连忙制止清歌,“你当年和新燕乱说话,惹出的事还少吗?这次到了这里,人家家里待我这样客气,你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要是让叔祖母听到了,万一不高兴,我们岂不是冲撞了人家。我们来这里是做客,你以为是什么?”
清歌被知妙训,连忙低下头:“我错了,大小姐。以后我再也不乱说了。”
知妙这才拉住清歌的手:“你也别怪我对你严厉,我们这是出来避难,又不是来这里受用的,再说那些子事,我们又做不了主……”
知妙忽然想起现代时,妈妈给她相亲的事。她左一个不满,右一个不愿,挑得妈妈呲牙咧嘴的但还是顺着她这个宝贝闺女,心头忍不住就微微地一酸。到了这样的时代,别说挑男人,就连个主意都不能说出口来,这种无力与无奈,真真让人心酸。
知妙想起这月余都没有见过楚墨予,这里虽然到了他的家里,却还没有和他见过一面,又想起那日她受了欺负,他急匆匆赶回来的样子,心头越发有些沉闷,忍不住用帕子捂住嘴,又咳了两声。
清歌立时问:“大小姐,您又不舒服了吗?想是这路上风餐露宿,又把旧病根勾起来了吧。偏生带的药少了,我原想着到这里反正以前都是楚大少爷给您做的药,带少了到这里再烦大少爷给制点,没想到大少爷偏生不在……”
“别说了,咳咳。”知妙挥了挥手,“是这炕火暖的屋子里太干了。一路也累了,先睡吧。些许睡醒了便好了。”
清歌听了知妙的这话,便立时服侍她睡下了,主仆两个人一夜无语。
只是这一晚上知妙都没有睡好,抬头望着夜里黑幽幽的帷帐,身边是清歌睡沉的呼吸。窗外有呼啸的夜风,里外糊了两层的窗纸在风声中轻声作响。夜里很冷,身下的火炕到是温暖,空气中充满了干燥的味道。她躺在这里,想着自己这曲曲折折的历程,实在想不到命运会这样的扭转扭转,竟然把她送到了这样的地方。
时空,东北,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结,亲妹妹那痴痴凝望的眼神,离京时那个跟在马车后奔跑汗流满面的男孩……
人生,应该总有些你想不到的东西将要发生。
人生,如这寂静而幽黑的夜,在黎明之前,总会有着更深更广阔的凝重。
知妙越想,越觉得胸膛纠涩,有点沉沉闷闷地喘不过气来,在暖炕上翻腾了半宿,才慢慢地睡过去。似乎只睡了不久,窗纸外面的天空就已经泛起了淡蓝,远处响起破啼的鸡叫。知妙睡得不太安稳,所以只是这样轻微的叫声,就把她吵醒了。清歌还在睡着,她便轻声下床,趿了鞋,穿了件夹衣,也没有挽头,就擦了擦脸,披散着头发便打开自己的房门。她想要看看这东北的清晨,与她们京里的那朝阳喷薄的晨曦是否不同。
门一推开,知妙刹时间便愣住了。这东北的早阳,的确与京里的完全不同;不,不仅仅是早阳,更不仅仅是晨曦,更重要的是——
推门的刹那,有个人影,在她门前的廊柱下,慢慢地转过身来。
穿了一件石青刻丝的披风大氅,后帽兜上镶了纯黑的貂皮毛,披风上绣了象征吉祥平安的孔雀
锦,脚下蹬了一双青缎粉底的长靴,手里执着马鞭,头顶上束着鸽子蛋大小的珍珠顶冠,冠下的发上垂了八宝琉璃珠,一共十二颗,顺着挽上去的发髻一路簪上去;冠周还有四颗小冠须,须上缀了四颗红珊瑚石,当他转身的时候,那珠石微动,摇曳碰撞,一抹动人风情。
珠光中他的面色微倦,眼眶下有着淡淡阴影,悬鼻薄唇,唇线紧抿。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多久,无声无息的,但当他一转过身来的时候,那双乌墨般的清澈眸子里,却泛出一丝淡淡的倦意之光。
知妙怔在那里。
昨天还听小二婶子说他不过还要三几日才能回来,但仿若童话一般,她才打开房门,他便已站在这淡蓝晨曦之下。如梦似幻,飘渺而不真切。
她有些傻了,手扶着门框怔怔地望着他。
他也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
似有千言万语,却哽在心头。
不发一言,然胸中早已蓬勃汹涌。
这是在他的家里,再不是那刻守规矩的章府。他不得往后院越矩半步,在这里,他可以任意出入,他可以随时看到她,他可以就像现在,在所有人都没有起来的清晨,静静地守在她的门外。直到她披衣起床,发丝散落。
楚墨予终于在自己家院子里看到她,随意而带着一丝庸懒,刚刚起床的她。
一整夜的快马急奔,一路上的狂风飙驰,一丝堵在胸口的牵挂,一身的风尘疲惫,一个时辰的压抑等待,在看到她开门的这片刻,烟消云散。
知妙怔怔地望着他,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愣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蓦然开口道:“你……你不是还要几日才回来?怎么现在就……难道你是连夜赶回来的……怎么不敲门叫醒我……不,不你回来应该先去上房见你父母……”
知妙的话还没有说完,楚墨予突然上前一步。
知妙一怔。
手已经被他握进了掌心里。
他不知道在外头已经等了多久,手掌纤长如玉,却微冷如冰,但却第一次把她的手指完完整整地
包在他的掌心里,开口,珠玉一般的声音:“你终于来了,妙儿。”
唉,冤家吧,冤家。
哪个女人的生命里,都会有着这样的冤家吧。
凭着你是坚强如钢,凭着你是温柔似水,生命里终有一个冤家,在你情窦初开的年纪,悄悄地敲开你的心门,不声不响地住在那里。任凭多少日不曾相见,任凭多少年华如水流,当他握住你的手,只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什么烦恼忧伤,什么曲折扭转,什么命运辈份,在这一刻,都散得干干净净。
你的眼里,只有他。
他的眼里,只有你。
知妙第一次被他这样紧紧地握住,听到这句话,心已经碎成细细片片,零落成水了……只觉得眼眶酸涩,连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哪里还吐得出一个字?
楚墨予只望着她那样盈盈晶莹的眼眶,那种情谊生生地抑在心头,握着她的手都重重地想要把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但除了那一句,竟也什么都说不出了。他只想张开手臂,把她拥在怀里,对她千言万语,诉不尽这一路的思念与艰辛。但在这样的门前,又岂是说话的时候。
他只拉住她的手,对她说:“妙儿,跟我走。”
知妙被他拉了手,到有些慌:“哎,要去哪里?我……我还没梳洗……”
楚墨予执她的手,没有回头却低声说:“在我面前,你不必梳洗。那些繁文缛节,妆容礼数,你都不必在我面前遵守,我只要看到最平凡最真的你,便足够了。”
这一句话,说得知妙的心都软了。
繁文缛节,妆容礼数,这个时代的女人最不能抛弃的东西,即使是在自己的夫君面前,也要保持着最美好的一面。有多少女人等不及相公起床,就要起身梳身打扮,就只为了给他看到自己最风光的一面,蓬头垢面的都怕讨不了他的欢心。但倘若如果那样的两夫妻,岂不是活得太累太疲倦,她来自现代,只愿的就是能与心中的他举案齐眉,即使自己再怎样狼狈、再怎样慵懒,都能落在他的眼里,被他呵护,被他温暖。
这样,才是真正由心底相爱,而不顾及其他的一对人罢。
虽然她曾经想也许在这个时代,她遇不到了;但当楚墨予出现,这一切,仿佛又有了新的希望。
“跟我走。”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去哪里?”她的长发还披在身后。
“去只属于……我的地方。”他微微地回头,清澈的眼眸里,映出她清秀的脸庞。
他拖着她的手,直走进楚家庄园里最清静的那间书药房,这是只属于他的地方,但是却又在宽阔的书屋角落里,摆了一张长条几案,案上叠放满了医书,每一部都圈圈划划,标注清晰,甚至还有一本打开着,旁边放着未干的砚台,细细的狼毫架在旁边。
这都是他为她准备的。
曾经不知多少次,他站在这间书药房里,闭上眼睛梦想着她就坐在书几旁边的模样,但往往在张开眼睛的时候,那却不过是美梦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