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四是个性急的人,立马让林武带人去了那两条线路,胡四说,给小的们开个会,多拉快跑,外人抢“活儿”
直接干挺,就说是孙朝阳说的,出了事儿来找我。
我的生意出奇的好,有时候我不得不亲自替换着大昌卖鱼,让大昌押车去外地送货。
偶尔也会在买卖上跟人有些磨擦,事儿小就彼此一笑了之,事儿大我就不管了,让金高去处理,最终一般是这样的结局:对方请我吃顿饭,我敷衍两句,那个人就灰溜溜地答应了我们的条件。
唯一出事的一次是,我们的人把人打了,我赔了不少钱,但法律终归还是法律,那三个兄弟被劳教了,但他们的工资我照样发,甚至比以前还多,惹得跟阎坤玩儿的兔子他们直嚷嚷,我要“改嫁”
,给蝴蝶打工。
冬天在不经意的时候来临了。
这个冬天的雪格外多,天灰蒙蒙的,到处银白一片,人走在路上,像是被淹没在用银子做成的世界里。
我常常在飘满雪花的院子里,给我弟弟堆一个很大很壮实的雪人,把给他买的礼物包裹在雪人的脑袋里,身上披满彩带。
我去接他回家的时候,我弟弟看见雪人会大吼一声,老天,这是谁?
好威风啊。
我说,这是你哥哥呀,不信你咬他的脑袋,他会送礼物给你的。
我弟弟笑得像个腼腆的小姑娘,我不咬,咬破脑袋就死了,我不能没有哥哥。
我就逗他,我说你咬吧,你哥哥喜欢被人咬,咬破这个旧脑袋他就换上一个新的,换上新的他就更厉害了,你不知道有个成语叫重新做人吗?
我弟弟就爬到雪人的肩膀上去咬他的脑袋,雪人的脑袋不经咬,嘴巴一碰就掉到地上去了,花花绿绿的糖果便会撒落一地,我弟弟开心地笑了,好啊好啊,我哥哥真厉害,脑袋里都有好东西。
然后他就扑到地上去捡那些糖果,边捡边说,这一块是我的,这一块是爸爸的,这一块是哥哥的,这一块是……他不敢说了,他知道我不喜欢他提我妈和周阿姨还有我姥姥她们,他怕我难受,最后他就强忍着泪水站在雪地里瞅我。
雪花碰在他红扑扑的脸上,很快就融化了,看上去他像是在出汗。
那天晚上,我爹用奶锅烧热了几瓶黄酒,非要拉我喝点儿,我问:“啥事儿这么高兴?”
我爹兴致勃勃地说:“你爹受嘉奖啦,评上了全区的优秀教师。”
这怎么可能?
你都看了两年大门了,还评得什么优秀教师?
我知道他是在撒谎。
他一直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现在的状况,经常在我面前装模做样地备课,还不时摇头晃脑地吟咏课文,口中念念有词。
有一次,他甚至还问我,大远,我们班上有几个同学很调皮,我真替他们犯愁,你说我应不应该找学生家长反映一下?
这样下去可不好。
我心想,你都教了大半辈子书了,楞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付这样的学生?
此地无银三百两嘛……我支吾他说,找人家长干什么?
学好学坏那都是个人出息的,你教好你的书就可以了,管那么多干啥。
我爹冲我直点头,对,你说的很有道理,就像你当年,调皮捣蛋了,老师找来家,我还不愿意呢,我儿子挺好的,他调皮那是你们管教无方。
最后,我爹便有声有色地批改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一沓作业,划得纸张沙沙响。
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难受得直想揭穿他的老底……见他又开始跟我玩游戏,我支吾两声不说话了。
“你爹可真不容易啊,全校就我和李老师两个人评上了呢。”
“那好啊,教育战线又立新功了你,”
我给他倒上酒,敷衍他,“教育事业离不开你啊老人家。”
“那倒不至于,”
我爹偷看我一眼,啜口酒说,“应该说,我离不开教育事业。”
“就是,”
我想笑又没笑出来,“没发点儿奖金什么的?这阵子我困难,支援我两个。”
“看看看看,来不来就沾染上了资产阶级商人那一套,动不动就钱钱钱,”
我爹不高兴了,伸手拍了拍我弟弟的后脑勺,“二子,去,把你爹的奖状拿给你哥哥看看,我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做资本,这可是最大的荣誉,比几个奖金可强多了。”
这是一张半面报纸那么大的硬纸,一看就是假的,连我们个体户表彰会上发的荣誉证书气派都没有,现在谁还用这样的纸做奖状?
再一看那上面的字,我在心里就笑了,那不是你自己的字体嘛,我笑道:“老爷子,你厉害,字儿还是烫金的呢。”
我爹哗哗地抖着那张纸,话说得气宇轩昂:“这没什么,我的这点成绩得到了党的肯定,就是我最大的荣誉。”
我接过奖状,在腿上展平了,吩咐我弟弟:“二子,今晚你拉夜也得把奖状给咱爹镶到相框里去。”
我弟弟立刻跳起来,穿着鞋就上了床,拿下镶自己照片的一个镜框,往我怀里一杵。
我把奖状在镜框上比划了一下,点头说:“不错,大小正合适,吃了饭就忙去吧。”
我爹对我的表现很满意,像个大干部那样矜持地笑着,一口一口地品酒,吱,吱。
我想,爹,你喜欢这样就这样吧,总有一天我会动员你退休的,我来养活你。
我弟弟索性不吃饭了,像只老鼠那样来回出溜着找钳子。
刚陪我爹喝了几杯酒,大门就响了,金高在外面声嘶力竭地喊:“杨远,快开门!”
又出啥事儿了?
这小子老是沉不住气,我皱着眉头出去开门。
气喘吁吁的金高拖着我就走:“赶紧回市场,小广疯了,提着一杆猎枪到处找你。”
大昌带着几个弟兄想往屋里挤,我拦住了他:“别进去,在外面等着。”
金高一一把他们推到门外的黑影里:“就在这里等,他来了直接开枪,私闯民宅,法律向着咱们说话。”
我的大脑有点儿缺氧,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尽量……尽量别开枪。”
大昌拿着喷子贴紧墙根,闷声说:“我有数,走吧,这儿有我。”
金高抓住我的手腕,用力拖我:“赶紧走,兴许能在市场里碰上他。”
“别急,”
我拉回了他,“你先进屋,对我爹说来货了……”
“好好,要不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你就不能稳当点儿?我怎么去?穿着拖鞋?”
“对对,还有家伙没带呢。”
金高傻笑一声,嗖地进了屋子。
换好衣服,把枪掖进裤腰,我俩风一般窜上了大路。
月光洒在满街的陈雪上,整个街道白茫茫一片。
路灯将我的影子一次次的拉长又一次次的缩短,反复轮回。
夜晚的市场很清冷,除了那些有门头的业主还在敞开门营业以外,棚子里基本没有几个人。
我和金高窜到南大门的时候,金高一把拉住了我:“你先躲一躲,我去看看情况。”
我叮嘱他:“别让他看出来我已经来了,先想办法把他引到这里来……”
话还没说完,我就看见花子提着一把雨伞,疯狗一样到处乱窜:“小广呢?给我出来!”
身后全是我的人,有的拿棍子,有的拿砖头,潮水般涌来涌去。
我站在黑影里推了金高一把:“去把花子叫过来,让那些人先去铁皮房等着。”
“远哥,你怎么才来?”
花子抖开雨伞,抽出黄胡子的那把猎枪,砍柴般挥舞着。
“别急,小广走了?”
我把自己的枪用袖口挡住,拉花子靠里走了走。
“早走了!我得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他就没影儿了。”
“呵呵,”
我笑了,“走了正好,万一碰上了,你们俩就成西部牛仔了,互相对射。”
“射个屁,”
金高也忍不住笑了,“咱家花子聪明着呢,人家走了,他来劲了。”
花子把枪递给金高,讪讪地说:“还说我呢,你呢?你倒是在场,怎么不跟他拼?”
金高把枪裹进雨伞,眯着眼看花子:“我傻呀?我拿拳头拼他的五连发?”
我沉思了一阵,问花子:“他是怎么来的?带人没有?开枪了吗?”
花子心有余悸,说话的声音有些变调:“我也是刚来,我听那五说,他谁也没带,就自己一个人来的。速度很快,冲进来也不说话,直接一脚踹开了铁皮房的门……当时那五正在里面跟一个联系对虾的人谈话,他直接拿枪顶住了那五的脑袋,问那五你去了哪里?那五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广说,你不用害怕,我不打你,我找的是杨远。那五也很聪明,撒谎说你去外地上货去了,他转身就走,出门的时候冲天放了一枪,把棚子打了个大窟窿……远哥,你又惹他了?”
我的脑子很乱,我实在想不出来小广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抓住他,让他亲口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如此疯狂?
如果真的有人在背后使坏,我要让他说出来这个人是谁。
如果他说不出来,我一定要把他拿枪的那只手剁下来。
我还要剁得很巧妙,我不会再因为这个进监狱了。
我把枪重新掖进裤腰,对金高说:“这事儿先这么着吧,我要回家呆着,防备小广狗急跳墙。你去安排弟兄们,跟他们说,今晚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小广,哪怕是从他家里也要把人给我绑出来。我在家里听你的信,注意,只要他不开枪,咱们的人千万别毛楞,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没误会小广是不会这么冲动的。”
“好,我这就去安排,”
金高站着没动,“不过,去他家里绑人不好吧?坏了江湖规矩。”
“那就别进家门,在他家附近埋伏着,”
我说,“离得远点儿,最好别惊动老人。”
金高走了,花子攥着我的手说:“挺他妈奇怪,小广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我拉着他就走:“他聪明个屁,一个酒鬼罢了。”
花子还在喋喋不休:“我觉得肯定是有人在里面戳弄事儿,本来小广不打谱在外面混了,他怎么会一下子就转变态度了呢?没人戳弄他发什么神经?我听说他很有‘抻头’,前一阵跟人喝酒,有个小孩喝大了,把一杯酒泼在他的脸上,他动都没动,你说他的克制力有多大?这事儿连我都忍不下呢。我寻思着,这一次他是伤心了,看样子他是想跟你拼个你死我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