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点头道:“这倒是。我听谢君桓说,有些人,初次认识,就会生出故人之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明明,从没见过。小侯爷,咱们与栎姐姐,是缘分。”
闺房里
栎容不容分说把薛莹按坐在凳上,薛莹不愧是贵女出身,屋里有多精巧栎容也看不过来,只知道所有东西都好看的不像是人间有的,梳妆台用桃木打成,上面雕着栩栩如生的鹊舞九天,台面上都是新新的胭脂水粉,新到,都压根没有打开过。
——脂粉盒子洁净无尘,一看就是被人日日摸着,却始终没有勇气打开。
——“算了。”薛莹忽然生了悔意,“只怕我摘了面具,连你都会吓一跳。”
“有我的脸吓人么?”栎容大大方方指着脸上的刀疤。
薛莹轻声道:“半斤八两。约摸着,比你还吓人些。”
“和我差不多,那就是不会怕了。”栎容揭开鸭蛋粉盒,拨弄了些粉末在手心,又倒了些玫瑰露轻柔和弄,“你再不摘面具,就是嫌弃我给死人化妆的手了?”
薛莹摇头笑着,“一定是杨牧求的你,也罢,栎姑娘你连死人都不怕,又怎么会被我的脸吓到,给你看看,也无妨。”
薛莹略微顿了顿,低吁出一口气,缓缓摘下日日戴着的乌金面具,面具落下时,薛莹的指尖有些发抖,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在外人面前露出过自己破相的半面,虽然面对的也是个破相的女子,但薛莹还是有些心慌。
薛莹被灼伤的脸,比栎容想象的要好许多。那是一块鸡蛋大小的黑色伤疤,灼烧中的乌石爆裂开来,溅在了薛莹如花似玉的脸上,巨烫烧伤了肌肤的纹理,再神的大夫也还不了薛家大小姐如初的娇容。
近十年过去,黑色的伤疤略微淡了些,但在旁人看来,这还是一张毁了的容貌。
“这疤,并不算大。”栎容自言自语。
薛莹抚上自己的面颊,“对女子来说,就算是米粒大小,也够心塞一辈子。栎姑娘,你是在安慰我。”
说话间,栎容已经调好了手心的水粉,她拉下薛莹抚面的手,指肚蘸上粉液,轻轻抹在薛莹的疤痕上。
——“没有用的。”薛莹怅然道,“娘也请过最好的妆娘,脂粉扑上,伤疤更加刺目难看,倒还不如不抹的好。栎姑娘,让我把面具戴起来吧。”
“最好的?”栎容笑了笑,“你都没试过我的本事,鬼手女一双手,不光对死人,对活人,也排的上用处。”
薛莹欣赏栎容的直白,她的性子温柔,见栎容坚持,也没有再扭捏,索性舒展开身体,任栎容在自己脸上描绘。
活人的肤肉柔软温暖,比起冰冷的尸体,更加容易上妆,侍弄薛莹的脸,可比给那个惨死的病妇要容易千百倍。
栎容相信,自己给薛莹化的妆,一定会让杨牧流下两行鼻血。
栎容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如果自己脸上没了刀疤,薛灿,是不是也会看直了眼睛。他才不会,栎容歇了口气,薛灿看着无情无欲,自己就算美成了天仙,他眼珠子也不会动一下吧。
小杨牧也是有些诧异的,要是以往,薛灿觉着无趣早就转头离开,但这回,薛灿索性踱进院子,在院中央的石凳上坐下,随手拾起薛莹留下的书卷,自顾自的翻阅着。有薛灿在,杨牧也不敢胡闹,老实站在薛灿身后,眼珠子一直朝薛莹闺房飘着,琢磨着女子梳妆怎么要这么久,连鬼手女出马都快不得。
湿润的水粉给了薛莹一张凝脂般的崭新面孔,栎容又扑了少许粉色的胭脂上去,用蘸了螺子黛的小指尖给薛莹勾起眉梢,寥寥几笔,这张脸顿时生动起来。
薛莹是候门贵女,她的妆重一个大方得体,但太得体,就难免乏味了些,杨牧孩子性情,虽然在他看来薛大小姐怎么都是美的,栎容还是想小杨牧更满意。
栎容想了片刻,指肚蘸了些藕粉色胭脂,不是往腮上去,而是抹在薛莹的眼角,藕粉少许扬起,让她明亮的杏眼呈一种娇美的弧度,连着眉宇都温柔起来。
这是薛莹没有见过的描妆手法,但她没有开口疑问,信一个人,就让她随心所欲,在薛莹看来,任何一张脸都美过自己,栎容怎么描绘,也不会比原先的惊悚。
最后是唇妆,栎容挑起朱赤,点在薛莹温润的唇上,赤色融入唇瓣,变作一种明艳的色彩,让薛莹本就姣好的面容更显熠熠神采。
她是一颗蒙尘多年的明珠,在栎容的手里,焕发出比少时更夺目的光泽。
——“好了。”栎容掸了掸手上的黛粉。
薛莹没有看铜镜,她下意识的摸向自己的左脸,才一触上就急急弹开,这怎么会是自己的脸?她触上的是久违的柔滑,嫩的可以按出水…“我的脸…怎么会…”
薛莹翻起铜镜,屏住呼吸直直看去,镜子里,连自己都不忍去看的灼疤已经消失不见,美玉无瑕的冰清面孔,荡漾在发亮的铜镜里,薛莹凝视片刻,眼角滚出两颗泪水。
——“栎容…”薛莹滑下铜镜,“你是怎么做到的?”
栎容露出小小的得意,“大小姐脸上的妆,只有我才会。但看在你我有缘,还有…你是薛灿姐姐的份上…”栎容故意低下声音,“告诉你,也无妨。”
栎容与薛莹嘀咕了几句,把她的手按在敞开的胭脂水粉上,“这可是我栎容吃饭的本事,大小姐要是宣扬出去,以后无人光顾我可得饿死。”
薛莹扑哧笑出声,一手推开边上的轩窗,歪头朝外看去。
——“大小姐…”院里站着的杨牧怔住神,“是…大小姐…”
薛莹眼波流转,掠过鸟语花香的院子,对视着怔怔站立动也不动的杨牧,杨牧嘴唇半张,露出玉牙般的牙齿,舌头僵在口中,半晌都绕不过弯来。
薛莹忽的捂住左脸,反应过来关上轩窗,双眸蕴着化不开的伤感。栎容有些不解,“被杨牧看见,也不打紧,还是他求我替你描妆…杨牧话虽多,但心却不坏。”
薛莹攥住桌上的帕子,纠结得贴近自己描成的左脸,下着狠心抹去栎容才描好的妆容,“再好的模样,也是半妆罢了。清水一瓢,便不是自己的。妆能美一时,却骗不了人一世…多谢你。”
栎容看着薛莹一点点抹去,但没有替薛莹觉得可惜。
看到出屋的薛莹还戴着乌金面具,杨牧一脸沮丧,如同失了魂魄般无精打采。薛莹也不去看他,径直在薛灿对面坐下,声音仍是柔和可亲。
——“你要和栎姑娘去鹰都?”薛莹咦了声,“阿姐记得…当年你回到紫金府,爹是侯爵之位,原先薛家没有儿子,爵位也没有承继。皇上听说紫金府多了个小侯爷,下旨让爹带你去鹰都觐见他。你几日不进水米,怎么也不肯去。最后还是爹娘替你去鹰都赔罪…”
薛莹抿了口茶,笑看了眼栎容,“阿姐猜,要不是栎姑娘,你不会去鹰都。”
“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早晚也会去。”薛灿不动声色,翻起一个茶盏斟满,推到栎容手边,“是我带回栎容,于情于理,在把她送回阳城前,她在哪里,我也在哪里。”
栎容唇角含笑,大眼蕴着欢喜,薛莹端起自己的茶盏,碰了碰栎容手边的,颔首笑道:“那,阿姐就盼着你俩一路顺风,早些回来。”
薛莹抬头看向杨牧,咳了声道:“杨牧,你最待不住,这会儿怎么不闹着跟去?”
——“我哪里都不去。”杨牧哼了声,“也没人在意我,小爷我就赖在府里,要是大小姐再看我不顺眼,就把我赶到山上去。”
“臭脾气。”薛莹斥了声,“当着栎姑娘,也不怕失了紫金府的体面。”
杨牧俊眼唰的黑下,愣愣看着薛莹的乌金面具,转身跑出了院子。薛莹品着香茗,没有唤住他。
启程去鹰都那日,栎容见到了从东山矿堡回来的紫金侯薛少安,也许是因为身形太过清瘦单薄,紫金侯看着比夫人辛婉还年轻些,他的五官雅致,颧骨微高,双目稍凹露着疲惫,眼眶因熬了几夜泛着淡淡的青色,被乌金冠整齐束起的发髻也没有太多光泽。
薛少安身穿紫色缎服,上面用金丝绣着一只振翅的雄鹰,在栎容看着,这只鹰可比紫金侯本人要精神太多。
牵着马的薛灿看见父亲,将赤鬃拉到一旁,对着父亲抱拳行了个礼,不冷不热喊了声,“爹。”
那口气…栎容喊声“芳婆”都比他亲热十倍。
薛少安顿住脚步,抬起凹目看着薛灿年轻冷淡的脸,“出去?去哪里?”
——“鹰都,夫人知道。”
“额。”薛少安应了声,“既然婉儿知道,你路上小心些就好。”
见薛少安的反应,似乎对辛婉行事打算很是放心,只要是辛婉定下的事,大大小小都无须他再过问,辛婉做什么,定下什么,都是对的。
“爹要顾好自己的身子。”薛灿迈开脚步,音色虽然冷淡,但栎容可以听出他话里对父亲的关怀。
薛灿不擅表露,但他并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灿儿。”薛少安想到什么,拂开紫袍缓缓转身,“鹰都紫金苑,是薛家早些年置下的的府邸,往常只有我和婉儿进京朝拜才去小住。空着太久,你去鹰都,就住去那里。我会书信鹰都,替你打点妥当。”
“多谢爹。”薛灿朝父亲深深鞠了一躬。
薛少安低咳了声,转身走进府里。自始至终,薛少安都没有看旁人一眼,连几步外的栎容,都没打量打量。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似乎对其他都不看重,他的话里,只出现过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夫人——辛婉。
他的眼里心上,似乎也唯有那个女人。
——“看来紫金府,是辛夫人说了算?”栎容跳上马车,掀起车帘扭头看着马上的薛灿。
薛灿回望紫金府恢弘的宅邸,“没有夫人,也没有今天的紫金府,爹也不会安好到现在。爹自小病弱,所有大夫都说他活不到弱冠。夫人到了紫金府,爹的身子才一天天好起来。”
——“辛夫人是神医么?”
——“爹,很喜欢夫人。”
——“辛夫人雍容华贵,她的母家,是不是和薛家一样了不起?”栎容等着薛灿的回答。
薛灿眺望初升的太阳,“她来紫金府时,起初也只是个过客…没人会想到,她会留下。”
日色覆在栎容昂起期待的脸上,她的眸子溢出斑斓的色彩,薛灿深望着这张柔去疤痕的脸,高高扬起马鞭,“走了。”
城外的九华坡上,谢君桓和绮罗远眺竹林,林间飞鸟惊起,扑翅飞向九霄,他俩知道,薛灿已经带着栎容离开。
绮罗的眼神异样,但看了片刻,还是转过身去,低声道:“听说...是小侯爷亲自去库房,给鬼手女挑了那乌金钩...谢君桓,你我哪里见过小侯爷这样对人上心?”
谢君桓黑目动了动,没有去应,一步步走近坡里。
九华坡的深处,隐隐传来敲击铁石的声音,谢君桓朝坡里走去,走的越近,铁器声就越加剧烈,密林遮住了天上的红日,火星四溅,映亮了层层叠叠的人影…
似有百人,又好像,远远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