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容起脚要走,又被戚太保喝住,“画卷,你看清楚了么?鬼手女,老夫要你给安乐侯和画中人一样的脸。”
栎容回头匆匆又看了眼,画中人戾气中带着鬼气,看着生前也绝非什么好人。替他收尸的肯定也是一路货色。
栎容告诉自己,回去紫金苑一定要劝薛灿赶紧离开,鹰都阴气太重,不好混啊。
见关悬镜带着栎容往汉源阁去了,戚蝶衣挥襟转身,狐疑道:“爹,你信这个女人?安乐侯的尸体原本就没几个人见过,您就不怕她看见不该看见的?”
——“悬镜是自己人。”戚太保阴声道,“鬼手女,不过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殓女,入殓是她吃饭的行当,当件普通事做了便好,不足为惧。蝶衣,你看见她腰间的代钩没有?”
“看见了。”戚蝶衣点头,“乌金货色,是薛家所赠。她也是够蠢,收件薛家的东西就堂而皇之的用着,怕是别人不知道自己和薛家相交?这里是鹰都,天子之城,紫金府,还不是一个招之则来的臣子。”
“正因为她蠢,才更不足为惧。”戚太保抚须道,“白骨复容,已经许多年没有殓师可以做到,我也好奇…殓术天下第一的鬼手女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她若失手,就赐死去给安乐侯陪葬,也算老夫对得起这位朋友。”
长廊里,关悬镜神色严峻,一言不发,栎容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关悬镜,你是怕我连累你,真害你去死么?”
“戚太保不会杀我。”关悬镜侧目看着栎容,“倒是你…要是不得他的心意…复容成和生前的安乐侯一样,难于登天。栎姑娘,你如果没有把握…我现在就带你离开。”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栎容搓了搓汗湿的手,“白骨复容…”
“你给白骨复过容么?还是…你也从没试过?”关悬镜脸色严峻,他太了解戚太保,如果栎容失手,就算自己替她求情,也没有把握可以救下栎容。
栎容慢下脚步,“骨为廓,肤如画,魂廓在,肤就可以依着补上,描妆入殓也就是这个道理。”
——“要是…”关悬镜想起自己见到的安乐侯遗骸,“头成枯骨,你也可以替他复原?”
“汉源阁就在前头。”栎容指着道,“去看了,不就知道?”
一踏入汉源阁,阴森的寒意大起,现在已是初夏,但汉源阁却如寒冬。安乐侯的尸体在冰窖里放了数日,冰尸融开,化作淅淅沥沥的水流,栎容和关悬镜走近时,盖尸的殓布还往下滴着发臭的冷水,在空旷的屋里发出惊悚的声响。
除了守门的卫士,汉源阁里空无一人,单薄的脚步声清幽回荡,殓布把安乐侯盖得严实,但殓布上凝固的血迹还是泄露了这个人惨烈的死状。
栎容不怕死人,但汉源阁莫名的诡异让她有些抗拒。紫金府的雍苑还有些温情,这里,冷的像块冰,没有人情,只有生硬。
“你不怕?”栎容见关悬镜也跟着自己进来,“入殓晦气,安乐侯,是你亲戚么?还是…戚太保让你看着我?”
“他在世时,我也喊他一声叔父。”关悬镜沉下心情,“人都死了十余天,仵作已经查看过,戚太保对你也没什么忌惮。你只管入殓,当我不在就是。”
栎容深吸了口气,一把掀开殓布,她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但看到安乐侯破败的尸身,她强悍的内心还是骂了句“要命”。
关悬镜没有骗自己——安乐侯被人斩去首级,脖子以下还算正常,可那脑袋…说是脑袋,和个骷髅头也差不多,从头盖骨到腮帮,已经被野狗吃的只剩白骨,只剩下巴处还有些皮肉,耷拉的半边嘴唇撕开,露出一口发黄的枯齿,这安乐侯,又刷新了栎容活计的底线。
关悬镜低声道:“头颅找到时,要不是下巴上还有些安乐侯的络腮胡,也没人有把握是他。斩人头颅,这是深仇,侯府刺杀,这是本事…可惜大理寺对此案毫无头绪,有这样能耐的人一日藏身鹰都,鹰都就不会有安宁之日。此案不破,后患无穷。”
“那就是你的事了。”栎容撸起衣袖,“可惜我的事不比你容易,也是悬着脑袋。”
栎容走到安乐侯头颅后,从袖子里摸出黑带,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双手摸上他的头盖骨,忆着正厅对画像的印象,在脑海里勾勒出他生前的模样。
如果睁眼,看见白骨难免发憷,闭目凝神,就只有对画像那人的印象,倾尽所学,复容也并非做不到。
——“利刃横眉,铜铃怒目,鹰钩鼻梁…”栎容摸近黏腻额唇边皮肉,指肚不自觉的哆嗦了下,这一幕被关悬镜收入眼底,忽的生出对这个殓女的深深怜惜,栎容喉咙动了动,“唇厚胡渣…这个安乐侯,活着的时候一定凶神恶煞,他模样的戾气也太重了。”
“他行伍出身,战场上无人可挡。”关悬镜道,“他的确杀过很多人。”
汉源阁里,已经备下殓师需要的一切,栎容和起膏泥,她要给安乐侯一张如初的脸。
关悬镜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栎容,她的手白净柔软,这双手,应该被人握在掌心疼惜,却为了生计做着世上最可怕的事。她十指动起的时候,和最高超的琴师一样灵敏,琴师与仙乐作伴,而栎容,只能听见尸体的悲鸣。
不过一炷香工夫,骷髅已经被膏泥覆匀,膏泥呈浅黄色,与安乐侯身体的肤色很是接近,栎容手执蘸了黛粉的狼毫笔,扯下蒙眼的黑带,晶莹的眸子动也不动,屏住呼吸贴近冰冷的死尸。
栎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般,扬起的时候泼辣爽气,垂下的时候又满是女子的娇态,盯住看你的时候带着期许,健气瞥开的时候又满是顽劣。笑目弯弯时仿佛天地间就看得见你一人,恼怒生气时又像是再也不会原谅你。
她静心描妆的时候,似乎世上没有其他可以动摇她的心智,妆不成,人不起。
枯唇描上,酷似安乐侯的妆面已经描成,关悬镜看愣眼,怔住看了好一阵,栎容妆下的这个人,不能说与安乐侯有十成的相像,却和戚太保笔下那人毫无差别。一个从未见过安乐侯的殓女,只靠膏泥和笔墨可以绘出安乐侯生前的八分戾态,已经太难得。
在见栎容之前,关悬镜以为鬼手女不过是个传说,认识栎容后,他才真正明白,何为鬼手女。
太深的投入让栎容额头渗出汗来,黄豆大小的汗珠顺着她面上的疤痕滚落,就要滴在安乐侯才描成的脸上时,关悬镜箭步上去,用衣袖按住了汗珠。
——“多谢。”栎容低低喘息,拾着袖子擦了把额头,“关悬镜,这单买卖,值多少钱?”
“千金易得,鬼手难求。”关悬镜怔怔发声,“你给了大周功臣一份体面,我关悬镜,也欠下你一个大人情。”
栎容疲惫笑了笑,挑起一枚绣花针,穿上备好的鱼丝线,端详着安乐侯被斩断的脖子。关悬镜知道,她就要给安乐侯缝头。
身为大理寺少卿,关悬镜也见过许多凶案现场,仵作验尸他也见惯,但入殓缝尸,他还是第一回瞧见。
栎容放置好安乐侯的头颅,针尖穿起断裂处,眨眼间,细密的鱼丝线已经连上头身,鱼丝线呈肉色,栎容绣工精湛,要不俯身细看,几乎看不出头颅曾被人砍下。关悬镜走近安乐侯的尸身,心里也是赞叹不已。
“后面的事,你得帮我。”栎容快要累成一滩泥,手累不算,心也提着,“男人太重,给他换衣,我实在是不行了。”
关悬镜注视着栎容汗湿疲惫的脸,温声道:“该怎么做,你教我。”
“替我扶他起来。”栎容起身揉了揉僵住的腰,抖开掩身的干净殓布。
关悬镜扶起安乐侯沉重的身体,忽的顿住眼神——尸身和他上次见时没有什么不同,但又好像…哪里变了样。
“吓住了?”栎容掸了掸殓布,她还赶着回去见薛灿,要是太晚薛灿睡下,这一天不久白过了么,栎容伸手脱安乐侯身上肮脏的中衣,扒下一半弱躯一震,这安乐侯戾气忒重,胸毛也浓密的吓人,尸臭混杂着毛味,那叫一个够呛,“让开。”
关悬镜扯下所有中衣,凝视着安乐侯健硕的虎背,倒吸凉气,“怎么会…”
栎容扭头去看,“咿呀…这下手也忒狠了…杀手连人皮也要剥去么?”
关悬镜明明记得,仵作验尸时,安乐侯背上的刺青还在,不过几天功夫,怎么会被人剥去刺青…留下一张血肉模糊的背骨…
血肉凝结,已经不再流血,但仍是触目惊心,死者虽然已经没了知觉,但生生剥皮也是残忍。安乐侯的尸身一直安放在太保府,剥去背皮的…也只会是…
“这背上…”栎容小心触了触背上仅存的完好皮肤,“是刺了一匹野马么?”
——“你怎么知道?”关悬镜惊诧不已。
栎容摸着皮肉连接处,“剥皮的人做事也太毛躁,你看,这是马头的鬃毛,这是…扬起的马尾…还有这里。”栎容指向腰际残留的刺青痕迹,“不是马蹄么?你的马,打着铁掌,这光溜溜的马蹄,不是野马么?虽然大部分被剥去,但用心去看,也不算难猜。”
——“安乐侯背上的刺青,就是一匹赤色的野马。”关悬镜难以置信的看着栎容,“栎容,你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栎容扬眉,“骨为廓,肤如画,有魂廓在,肤就可以依着补上。关少卿,你忘了我的话?”
关悬镜眉宇释开,“那就是说,让你依照着绘出他背上的刺马,也非不可能?”
“我又为什么要重画一个死人的刺青?”栎容熟练的用殓布掩住安乐侯敞露的身体,麻利的替他穿上象征侯爵的华丽官服,“衣裳贵重,可惜,在阴曹地府里也没什么区别。”
栎容擦净双手,面容比进汉源阁前苍白了些,她和薛灿急急进鹰都,午饭还没吃就被带进太保府,一忙好几个时辰,外头,怕是天都黑了。栎容按了按饿瘪的肚子,戚太保该是不会留自己用饭,紫金苑里,薛灿早就吃饱喝足睡下了吧。
走出汉源阁,戌时都已经过了。栎容怅然望天,揉着肚子摇着头。
——“你要不急着回去。”关悬镜温雅道,“我带你…去吃些东西。奔波了几天,连口热汤都没喝上吧。”
“薛家巨富,会亏待我?”栎容故意把那对乌金代钩露出来,“天天大鱼大肉,我可是撑着肚子来的鹰都。”嘴里说着,肚子不争气的叫了声,栎容红下脸,扭头道,“可这也饿了太久…吃再多,也不顶用呐。”
“薛灿一定备着好菜等我。”栎容死撑,“你这顿,留着下回。”
关悬镜低笑了声,“来日方长,留着就留着。我送你回紫金苑。”
长街漫漫,关悬镜不紧不慢的赶着马车,栎容挑起车帘,好奇的看着戌时还人头攒动的鹰都城,“皇城的人,晚上都不睡么?街上还这么热闹?”
“鹰都有夜集,和白天一样。”关悬镜轻轻挥鞭,不时扭头去看栎容,“要不是你急着去见薛小侯爷,我带你还有的逛。”
紫金苑外,栎容急急跳下马车,头也不回直就进苑门,关悬镜流连转身,忽的喊住小跑的栎容,“栎姑娘。”
栎容闻声顿住,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去。
——“湘南,你爹失踪的案子。”关悬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用这事唤住栎容,有那么一刻,大脑不听使唤了似的,只想栎容为自己驻足,哪怕片刻,“我在卷宗里见过。”
“大理寺多的是破不了的悬案,杀安乐侯的凶手都抓不到,阳城栎老三,关少卿能给我一个交代?”栎容面色蓦然黯淡。
“我欠你的人情,一定会还。”关悬镜高声道,“紫金苑要是没有热菜备着,青阳门第七户,朱色门,青砖瓦,我随时恭候。”
——“名字太长,记不住。”栎容背过身,扬臂对关悬镜挥了挥。
紫金苑的大宅门从里头缓缓推开,栎容闪身进去,只留给关悬镜一个秀丽的背影。
宅门轰隆关上,关悬镜翻上白蹄乌,驾的一声才要起步,眼神愣在了马脖拴着的锦袋上,自己和栎容聊的投入,倒忘了把赔罪的礼物给她…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才见栎容,关悬镜有些懊恼的掸了掸自己的衣袖,衣袖挥开,关悬镜对着皎洁的月色定住了眼神。
少卿官服是青绿色,自己平日喜好洁净,家中老奴每天备下的都是洗净抚平的衣服…今天又没做别的什么,怎么…衣袖上…关悬镜摸出火折子,擦亮凑近了些——衣袖上,是一块指甲大小的浅色痕迹。痕迹浅淡,寻常人也不会觉察,但他是大理寺少卿,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眼的关少卿。
关悬镜用指肚擦了擦,又探到鼻尖轻嗅着,一股清淡的脂粉幽味萦萦漾起,混杂着女子肌肤体香,竟是他从没感受过的奇特味道。
关悬镜长到这么大,不近女色也是大理寺出了名的,自己身上,怎么会沾上女子的脂粉…
——汉源阁里,栎容流下汗珠…自己箭步上前,用衣袖…就是这只衣袖…关悬镜虎躯一顿,不自觉的又把袖口抬高了些。这只衣袖,擦过栎容的脸。
可栎容明明不施脂粉,清水素颜…关悬镜脑中如被打了一击闷棍——甘泉边,他第一眼见到栎容,她面容明明俏丽得胜过泉边其他的女子,偏偏一道粗重的疤痕,破了天生的美相…
栎容妙手,能白骨复容,描如生人…如果要给自己一张破相的脸,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还可以做得极其精妙,就和生来长在脸上一般。
——栎容…栎容…关悬镜一遍遍念着她的名字,花容月貌,是为栎容,她明明人如其名,却为入殓的营生,甘愿用一张鬼面示人。
关悬镜抚着指肚,轻握手心,他望着紧闭的紫金苑门,许久都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