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明人如其名,却为入殓的营生,甘愿用一张鬼面示人。
关悬镜抚着指肚,轻握手心,他望着紧闭的紫金苑门,许久都没有离开。
紫金苑
候着的小婢把栎容请进苑里,戌时已过,偌大的紫金苑格外幽静,栎容有些失落,看来薛灿一定已经歇下,他从来阳城找自己起,就一天都没歇息,到了自家的别苑,还不得睡个酣畅。
六角小亭里,殷红的绢灯掌在乌金钩上,夜风习习,绢灯轻摇,栎容托着腮帮凝视着绢灯,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想什么。
几个衣着雅致的小婢快步走开,手里托着各色吃食,栎容才眨了几下眼,石桌上就摆上了七八个碗碟,冒着热气喷香四溢。栎容早饿的发疯,执起筷子就想去夹块肉。
不对,小婢明明放下的是两副碗筷,除了自己,还有谁?栎容的筷尖慢慢垂下,她心里盼着的那个人,又好像是自己遥不可及的。栎容急着回来也是想见他,但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想看见自己。
——“戌时,你比我料想的还要快。”
栎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放下竹筷,聆听着薛灿走向自己的步子,一,二,三…从那头到这头,薛灿就走了十步,他自若的在栎容对面坐下,大手舀起新煮的粟米饭,给栎容盛了碗推了过去,“看来太保府果然狂傲,立下功劳的殓女,都不留下用了饭再走?”
听到太保府三个字,栎容脑中惊现戚太保阴损凶狠的长相,饿的发慌的身子抖了一抖。薛灿看在眼里,温下声音,“他有没有为难你?”
栎容先是点头,随即又茫然的摇了摇,“他说,不能给白骨复容,就要处置我…但我完事走时,也没人去拦着我…大概,他就是吓唬我?”栎容捧起碗,拨弄筷子的指尖还有些不利索,“我再也不想进太保府…再也不去了。”
薛灿夹起一块鱼鳃肉放在栎容的碗里,“以后再有不想做的事,就不要为难自己。”
他的话明明没有太多的情感,但怎么就软了自己的心肠…栎容鼻尖一酸,大眼凝起泪光,赶忙捧起碗大口吃着,生怕被薛灿看见笑话。
薛灿给自己也盛了碗,一口一口旁若无人的自在吃着,栎容咽下满嘴的粟米,眨巴着眼睛看了会儿薛灿的吃相,“你…也熬到现在?戌时…要是再晚些…你也等我?”
——“哪个等你?”薛灿头也不抬,“你要不来,这会儿就是我一个人吃。”
薛灿话还没说完,一旁候着的小婢掩面笑出了声,栎容歪头看去,一个小婢憋笑道:“都热了两回了,小侯爷明明说要等人回来一起吃…”
——“多嘴。”薛灿阴下脸。
年长些的婢女赶忙招呼着所有人退下,院中小亭霎时只剩下薛灿和栎容,静的可以听见两个人咀嚼的每一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心跳。
尴尬来的太快栎容必须赶紧打破,她几口吞下碗里的粟米,抢过饭勺又添上一碗,嘴里还赞着,“好吃…”
薛灿被不懂事的小婢戳穿,赌气一般也给自己碗里添满,胡乱夹了些鱼肉,两人看也不看对方,埋头奋力吃着。
不过半柱香工夫,栎容又拨干净一碗,手背抹嘴又去盛,薛灿伸手也去摸饭勺,大小两只手都握在了勺柄上,薛灿虎口粗糙的茧子蹭着栎容的手背,两人触针似的又急急弹开,薛灿俊脸微热,握住掌心,看着栎容吃的一粒不剩的碗,低哑道:“真是看不出,一个女人,能吃这么多。”
栎容蹭的跳起,挑衅的瞥了眼故作冷漠的薛灿,把还剩不少的饭盆挪到自己面前,“你见到的,还不算多。”栎容叼起竹筷,鼻子里哼了声。
“你吃,管够。”薛灿端坐着,“这盆不够,起炉给自己再添。”
“你看着。”栎容抽了抽鼻子,一筷子戳去这饭盆也忒深了,刚才明明分掉了一大半,怎么还是不见底?海口夸下,栎容可输不起面子,栎容闭上眼,挑起一大口塞进嘴里,还故意吧唧吃的欢实,舀了口热汤咕噜灌下肚,“好吃!”
薛灿注视着宁死不服输的栎容,她的娇憨模样是薛灿从没见过的,她说什么,就做什么,扯下大话,也硬着头皮死撑到底,她傻的可爱,又执拗的让人心疼。
栎容只觉得,自己再这么坐下去,多牢的乌金代钩都要被自己撑裂。她扶着石桌把身子背了过去,想悄悄把系襟带的乌金钩解松些,但心里越急,就越摸不清其中的窍门,也不是多难的东西,怎么就…解不开…
栎容的脸涨的通红,吃不下饭也没这么丢人,栎容想扯下乌金钩踩上几脚,但她…舍不得。
薛灿站起身,走到栎容背着的身前,栎容捂住被撑起的小腹,沮丧的垂下脑袋。
——“吃不下,死撑做什么?”薛灿摇头,声音带着怜意,“我不过随口一句话,你怎么就恼了?来,我帮你。”
栎容捂着乌金钩的手动也不动,泛起眼睑闪着羞意,“别碰。”
“还羞上了?”薛灿有些觉得好笑,“撑坏了我送你的东西,你舍得,我还觉得心疼。”
——“你送我的东西?”栎容抬起头看着薛灿清冷的脸,“不是…辛夫人送我的么?”
“夫人见你眼里没有黄金,想着送件礼物给你。”薛灿扳开栎容僵住的手指,“府库东西又多又杂,颜嬷挑花了眼,我就替她选了件。谢君桓告诉我,紫金府外,你抬头看着那对乌金钩发愣,我想着,乌金代钩与那也差不多…你就算不喜欢,也不会讨厌。想不到…”薛灿解开乌金代钩,栎容长长吁出口气,揉着鼓鼓的肚子惬意的喘了声,薛灿低低笑着,把襟带放开几寸,又把代钩轻轻扣上,“想不到,你一眼就瞧着喜欢,还没焐热就戴在了身上。”
——“我很喜欢。”栎容按住腰间扣上的代钩。
薛灿收起栎容扒了一半的饭盆,“只听说过饿死的,还没见过撑死的。栎容,你要撑死在薛家的地方么?”
“你笑我乡野出身,吃的和男人一样多。”栎容气鼓鼓道,“那我就吃给你看,怕你不成?”
“谁笑你了?”薛灿又好气又好笑,“吃得多,就没有寻常女人那么娇气,我是夸你。”
“真的?”栎容大眼一动,“你不嫌弃我一个殓女,只会做让人晦气的事?”
——“殓术精妙,妙手回春。栎容,你生在其中,也觉得自己做的事晦气么?”
栎容张开自己葱段般的十指,摇头道:“我送死人体面上路,这是恩义,怎么会是晦气?旁人虽然都瞧不上我,但我可从没觉得我和她们不同。相反,我胆子大过天,多吓人的尸首也吓不到我。薛灿,我才给安乐侯狗啃了的脑袋复容,这会儿还和你大口吃肉快活,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换做你,你也能痛快吃喝?”
薛灿目露赞许,却故意垂眉不去看栎容,悠哉端起茶盏,低声道:“既然你自己都这么想,还在乎旁人怎么看你?鬼手女洒脱爽直,不该想多。”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栎容给自己也斟满茶,朝薛灿手边伸去,豪气的清脆一碰,“我就在乎你薛灿,怎么看我。”
“我…”薛灿手里的茶盏漾起涟漪,“你不远千里跟我去湘南,替我娘描妆入殓…你情义双全,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薛灿声音低下,纠结的按下茶盏,眉宇深锁藏着心事一般。
也许是言不由衷,也许是难以开口,薛灿肚里有许多话想和栎容说,但他背负深重,怎么能对视着栎容炽热纯真的眼睛。
——“情义双全?”栎容读书不多,情义双全是夸人,但怎么听得怪不是滋味?栎容仰面把茶当做烈酒,一手拍桌,一手指着自己脸上的刀疤,心一横,“薛灿,男人个个喜欢天仙美女,你是看不上我脸上的疤么?”
从紫金府到湘南城,从薛灿出生到今天,人人都敬他畏他,连敢大声和他说话的都没几个,敢拍着桌子对自己吆喝的,栎容,是头一个。
薛灿小心脏扑通一下,扬起黑目怔望栎容,她明明就喝了几口凉茶,不过就是饭多吃了几碗…酒能壮胆,没听说过吃多了也能。
薛灿揪眉,狠狠摇头道:“女人容颜,能存一时,却不能留一世。名花倾国,也能覆业,我薛灿看人,绝不贪恋美色。栎容,你的脸,在我看来并没有比别人多出什么。”
——“真的?”栎容亮起眸子,她撑起胳膊肘,凑近薛灿昂起的脸,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观察着他脸上的细微动作,她越凑越近,再近一寸,似乎就要贴上薛灿的脸。
薛灿神情坦荡,鼻腔气息均匀,栎容的脸贴的再近,他也不见躲闪,就像是,等着栎容的审视,一切无愧于心一般。
——“我阿姐乌金遮面,却是世上最善良亲厚的女子;姜女以容貌殉国,活如蝼蚁却不贪安生。栎容,容貌美丑,不过是一张皮囊。你在我眼里,那道疤,又算得了什么?”
“薛小侯爷。”栎容低语,心跳加速,“已过二十,家室显赫,模样俊俏…你有婚配了么?”
——“无家无业,谈何婚配。”薛灿哑声,灌下一口凉茶。
“咿?”栎容落下悬着的心,咬着指尖歪头看着薛灿,“紫金府那么大的家业,不是你的么?”
薛灿眼神掠下,定在栎容腰间的乌金代钩上,“我阿姐及笄那年毁了容貌,上门求亲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可自打阿姐放话出去,出嫁不带走薛家一分钱财,自此,再没人踏进薛家。如果紫金府的乌金矿石和我没有半分关系,我只是个一文不名的普通人…还会有女子青睐予我么?”
薛灿抬起眉宇,注视着栎容眼神比乌金还要沉郁,“乌金并非取之不尽,等到矿山见底的那天,紫金府就不再是朝廷钱仓,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再是紫金府的小侯爷,也许还会变成一个会带来大祸的人…又会有谁,还留在我身边…”
——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再是紫金府的小侯爷,也许还会变成一个会带来大祸的人…又会有谁,还留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