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处男满心害臊,低头捂住了半边脸。
思来想去,他决定克制自己,把不该有的念头扼杀在萌芽状态:“贺先生,您的号码就不用给我了,我会好好照顾布布,不麻烦您的。”
贺致远闻言笑了:“我倒觉得,‘麻烦我’也不失为一种照顾布布的好方法。你看,我作为布布的父亲,天然就是一项优质资源,免费提供,还不限次数,你确定要放着我这么好的资源不用,自己一个人忙里忙外,纵容我坐享其成?”
这理由听上去相当有说服力,但为什么怪异感更明显了?
颂然琢磨不透,苦恼地揪了揪发梢。
贺致远见他没吱声,又说:“颂然,相信我,你会需要我的。布布就算再懂事,到底年纪还小,比大人更容易出意外。急事什么时候来谁也摸不准,万一感冒发烧了,够你折腾好几天的。”
一涉及到布布的安全问题,颂然立刻改变了想法,觉得这手机号不仅给得有理有据,而且至关重要了。他为先前那一通胡思乱想汗颜,掏出手机,啪啪啪记下贺先生的号码,反复确认了三遍,然后冲着“联系人姓名”呆了一呆。
贺先生姓贺,但是叫什么?
“呃,贺……爸爸?备注写贺爸爸可以吗?”他问,“还是写贺先生?”
“贺致远。”那边大方地回答,“加贝贺,宁静以致远的致远。”
颂然手速飞快,应声删掉“爸爸”两个字,开始在满屏汉字里翻找:“致……远……啊,找到了!”
他按下“保存”,看着屏幕上“贺致远”三个字,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了自己都没觉察到的笑容:“您的名字真雅致,是家里长辈给取的吗?”
“‘你’。”
颂然一呆:“啊?我取的?怎……怎么可能?”
贺致远简直要被他的呆萌打败了,杯子都差点掉进水槽里:“不是名字,是称呼——不要用‘您’,用‘你’。从第一通电话开始,你就一直在用敬称叫我。我的确虚长你几岁,但从关系上来讲,我们是邻居,也是朋友,没必要这么客气。”
“喔,好……好的。”
颂然点头答应。
他以为贺先生比自己年长,又比自己有社会地位,称呼一个“您”总不会出错。可关系近了再这么叫,确实显得过于生疏,反倒更不礼貌。于是他主动纠正错误,练习着说道:“你……呃,你……”
贺致远左手端着空杯,右手扶着洗碗机把手,耐心等他说下去。
颂然没想好讲什么,艰难地“你”了半天,憋出来一个简短却十分牛逼的问题:“你……穿衣服了吗?”
问完就甩了自己一个清脆的巴掌。
纵然贺致远见多识广,这回也着实错愕了一会儿,然后就笑出声来,准备回答一句“没穿”逗逗他。没等开口,对面传来了一阵天塌地陷的崩溃嚎叫:“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我就是……我的意思是……那个,你,你,你起床了就得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呃,就要吃早饭……你,你吃早饭了吗?!”
高音喇叭停止广播,两边同时落入了尴尬的静谧。
起初贺致远还没觉得多尴尬,仅仅是对颂然飘忽的脑回路产生了好奇,等这欲盖弥彰的一嗓子嚎完,每个字都像火上浇油,以至于现在隔着电话都能嗅到火辣辣的尴尬气息。
这邻居也太有个性了。
贺致远君子操行,向来能给台阶就给台阶,从不做揭人短、驳人脸的事。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假装相信了颂然的解释:“公司提供早餐,我一般去公司吃。”
“那……好,好吃吗?”
尴尬持续发酵,为了强撑颜面,颂然硬着头皮找话题。
贺致远对此持否定答案,耸了耸肩:“品种倒是很多,蜂蜜吐司,可颂,燕麦,煎蛋,熏培根,蔬菜汁……好处是营养均衡,热量充足,缺点是过于美式,论口感,肯定比不上你包的小馄饨。”
“真的?”
手工馄饨小作坊被贺先生评为五颗星,碾压现代化标准大厨房。颂小主厨受宠若惊,飘飘然不能自已,残留的那一点尴尬霎时烟消云散:“您要是喜欢,等您回国了,每天早上都可以来我家……”
贺致远再一次指出:“‘你’。”
“啊,抱歉抱歉!”颂然轻轻一咬舌尖,以作对自己的惩戒,火速修正了口误,“等‘你’回国,每天早上都可以来我家……吃小馄饨。”
“好。”贺致远欣然应邀,“我很乐意。”
收拾完厨房,回到客厅,贺致远扫了一眼墙壁,突然脚步一顿,露出了几分讶异神色——监控画面不知何时已经换了,颂然清晰的脸庞投影在墙上,正认真地盯着他,不,盯着小Q的前置摄像头看。
青年颜值上乘,因为年岁不大,眉眼间带着少许活泼的稚气,看起来神采奕奕,但在镜头中,他略微有些滑稽。
为了扩大监控面积,小Q配备的是广角鱼眼镜头,画面会产生一定程度的畸变。工程上采用了成熟的校正算法,畸变通常不严重,但颂然离镜头太近了,鼻子几乎要贴上来,导致五官扭曲,整张脸肥了一圈,瞧着圆嘟嘟的。
但即使是这样变形的一张脸,也充满了明朗蓬勃的朝气。
颂然睫毛密长,尾端天然上翘,底下一双眼眸乌黑而澄澈,在柔光下比琥珀还要清透,让人联想到初生的幼鹿。因为不知道摄像头开着,好奇或惊叹的神采从这双眼睛里毫无遮拦地淌过,尤为率真勾人。
被这样的目光径直望着,贺致远一瞬间恍了神,胸口闷滞,仿佛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却几乎要压不住某种萌生的、久违的情绪。
他问:“你在干什么?”
画面里的颂然歪头一笑:“你猜。”
贺致远装作猜不着:“在阳台看星星?”
“雾霾这么重,哪儿还有星星给我看啊。”颂然笑得更灿烂了,“我在看你家的机器人。”
刚才小Q巡视完客厅,慢悠悠移到了房间门口。林卉离开时没关严实房门,留了一道缝,它大大方方就进来了。颂然正好揉枕头揉得无聊,见它白白圆圆像只剥了壳的水煮蛋,玩心大增,伸腿截住小Q,蹲在它面前,打量起了这个人畜无害的萌物。
贺致远问:“印象怎么样?”
“唔……”颂然眼珠微动,上下扫视了小Q一会儿,又往后跳开几步,曲起指节轻轻敲打下巴,认真端详着说,“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以为机器人都像科幻片里那种,呃,有人的样子,两条胳膊两条腿,还有一张僵硬的仿真脸。”
“你比较喜欢人形?”
颂然闭眼想象了一秒钟,突然汗毛倒竖,摇头道:“不喜欢!家里放一台人形机器,大半夜看到吓都要吓死了,瘆得慌。还是小Q这样招人喜欢,造型简单,像只大蚕茧,怎么看都萌萌的,是吧?”
说着伸手在小Q光滑的外壳上摸了一把。
贺先生于是讲给他听:“机器人学界有一个理论,叫做uncanny valley,指的是人类对一台非常像人的机器会产生强烈的惧怕心理,进而感到排斥,所以做外观设计的时候一般分为两种流派,一种走极端仿真路线,做到真假难辨为止,另一种彻底摒弃人类外观,走极简路线,就像小Q这样。”
颂然大致听懂了,对贺致远又多出一份崇拜:“贺先生,您好厉害啊。”
贺致远第三次纠正:“‘你’。”
“啊,对不起!”
颂然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浑然不知自己暴露在镜头之下的颂小主厨兴致高昂,盘腿而坐,对大蚕茧展开了骚扰,这里摸摸,那里敲敲,东边问一句,西边问一句。贺致远见他喜欢自己的作品,也相当有耐心地一样一样回答,不论问题多么外行。
“这儿有一排蓝灯,在LOGO顶上,隔几秒暗下去,再亮起来,有什么用处?”
贺致远回答:“那是呼吸灯,代表摄像头正在工作。”
“摄像头啊……”画面里的颂然左看右看,像是四处寻找着摄像头,忽然墙面一暗,一根手指从摄像头前方划了过去,又飞快地划回来,“是这个吧?”
下一瞬,颂然脸色蓦地一变,紧接着“啪”的一声巨响,整面墙都黑了。
贺致远将手机拿到远处,抖肩一阵大笑。
投影画面再度亮起来的时候,镜头上蒙着一层浓重的水汽,待水汽消散,画面中早已空空如也,只看得到山茶红的布沙发、厚织窗帘、曲面木墙、壁凹灯带——颂然藏了起来。
贺致远抱臂而立,淡定地在原地等待。
不一会儿,监控画面开始自动旋转,镜头大幅扫过180度,定格在原先小Q背后的位置,颂然呆若木鸡的脸再一次出现在画面中央。
“怎么还带转的啊!”
颂然羞耻地咆哮,伸手一捂,又牢牢挡住了镜头,两片耳垂迅速烧成红色,脸颊烫得能烙一锅葱油饼。
贺致远乐道:“藏什么,多大了还害羞?”
颂然从乱哄哄的思绪里揪出一根线头,觉得是有点反应过度,再这样下去,对贺先生的非分之想就要暴露了。他冷静下来,默念了N遍“睦邻友好,和谐邦交”,慢吞吞松开了手。
于是贺致远就看到颂然靠墙而坐,怀里揣着一只大抱枕,脸颊通红,非常恼火地盯着镜头:“我,我也没害羞,就是觉得有点丢份……你,那什么,大家邻里之间的,摄像头开着,好歹提醒我一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