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免懊恼,在心里埋怨了自己几句多管闲事,把亮黄色的卡通手机还给布布,拣起钢丝球,继续刷碗。
“拔拔,又变回布布啦!”
布布用粉嫩的小脸蛋蹭了蹭手机,再一次兜起了欢快的小碎步。
颂然拧开花洒水龙头,让极细的水柱冲刷餐盘。碗盘叮当,雪白的泡沫消散,他盯着涌入下水道的旋涡发起了呆。
他刚才……冒犯到贺先生了吧?
真失礼啊。
他一个外人,认识布布才不到两个钟头,既不了解孩子,也不了解家长,怎么就轻描淡写地说出了那样近似于指责的话呢?将心比心,没有哪个家长心甘情愿与孩子分离,贺先生工作那么忙,但凡还有一项更好的选择,就不会只雇住家保姆照看孩子,布布也不会出现在8012A门外了。
他这个一没孩子二没事业的单身宅男,为什么不懂得设身处地为人家想一想?
颂然关掉水龙头,郁闷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等他擦干双手走出厨房,布布已经停下了快乐的小碎步,站在餐桌旁,两撇秀气的小眉毛耷拉下来,变回了之前拘谨而听话的模样。
“睡觉是一个人的事,布布明白的。”孩子对电话那头说,“拔拔,你放心,布布胆子很大,不怕黑,可以自己睡的!”
自己睡?
颂然登时惊住了。
什么意思?家里一个大人都没有,怎么自己睡?
布布挂掉电话,难过地垂头站了一会儿,抿着唇,悄悄吸了吸鼻子。颂然心疼得不行,蹲在他面前,牵起他紧捏衣角的小手,拢进了掌心里。
他刚想安慰两句,布布却抬起头来,脸上努力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哥哥,你煮的粥很好吃,你讲的故事也很好听,谢谢你。布布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能再给你添麻烦,这就要回家睡觉了。”
“布布?”
颂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孩子是认真的?
刚才他主动邀请留宿时,布布从吃惊到怀疑、再到狂喜的表情变化还鲜活地浮现在眼前,颂然百分百确信,那才是孩子真正的诉求,所以……眼下这番违心的假话又是怎么回事?
颂然想了想,精准地抓住重点:“爸爸让你回家去睡?”
“嗯。”
布布点头。
颂然当场就无声地骂了个脏字,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刚才那点儿什么歉疚、冒犯的念头一瞬间全蒸发了——夜色这么黑,房子这么空,敢放一个四岁的孩子独自在家睡觉,这当爹的思路清奇,大脑沟回削得很平啊!
布布一个人睡觉,半夜做噩梦了谁来安慰,踢被子着凉了谁来盖上,家里进贼了谁来保护?
颂然随便一想,眼前简直像弹幕爆炸,刷刷刷飞过了一百多条危险事项。
他真想全部打印出来,凌空一巴掌摔在贺爸爸脸上。
有病吧?!
你家孩子流离失所,我一介路人不求名不求利,本着光辉闪耀的人道主义原则帮你哄乖、喂饱,还主动献身要当夜间托儿所,你不领情就算了,还非得丧心病狂地远程遥控,隔着太平洋跳出来横插一脚——专心出你的差能死吗?
抽奖送的孩子也不能乱养啊!
真是……真是白瞎了一副撩人心动的好嗓子。
颂然想起贺致远带了点儿倦懒的笑声,脸颊又红了——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
唉。
这爹当的,打零分都算给面子。
他蹲在那儿看着布布,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布布啊布布,我知道你是个乖孩子,听话得像小绵羊一样,可你才四岁,就算爸爸要你回家睡觉,多少也应该闹一闹。
会闹的孩子有糖吃,你不闹,哥哥怎么帮你呢?
布布把手机塞进小书包,笨拙地背在肩上,去门边换好帆布鞋,认认真真花一分钟系紧了很快就要再次解开的鞋带,然后站起身,对颂然挥了挥手:“哥哥,晚安啦。”
他踮起脚,拧开了沉重的门把手。
咔哒。
走廊里一排顶灯应声点亮,照出了门外的景象:风铃草,向日葵,闭合的电梯,米色的大理石地砖……对面是一扇嵌在白墙里的冰冷防盗门,而脚底是一块柔软的花栗鼠地毯。
布布已经听过了花栗鼠的故事,不由对老朋友多了几分亲切感。
他朝它摆摆手,说:“再见啦。”
打完招呼,布布灵活地跃了出去,没踩到花栗鼠身上一根毛,然后一溜小跑穿过走廊,站在那块深色的、方方正正的硬毛地毯上,从书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8012B的门锁。
不怕,不怕,胆大的布布要回家了。
可是刚推开房门,屋里就涌出一大团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雾气,裹住了幼小的孩子。
好黑啊,也好冷啊。
家里一丝光线都没有,爸爸不在家,婆婆也不在家,弥漫的黑夜里藏匿着无数只吃人的怪兽,它们蛰伏在门后、床底、柜子里,每一只都长着幽绿的眼睛和锋利的尖齿。
布布一阵瑟缩,头脑发懵,不敢进去了。
他只想逃走。
身后的屋子有明亮的灯光,有绒乎乎的大毛团子,有彩色的故事书,还有一个笑起来很温柔、很会讲故事的哥哥,只要逃回去,就不用面对眼前这一切了。
布布非常后悔。
可他已经答应了爸爸要一个人在家睡,如果言而无信,就不再是那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了。
他必须做一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
布布鼓足勇气,往前迈了一小步,黑暗的浓雾立刻将他裹得更紧了,虚张的胆子像一只薄皮鱼泡泡,针尖一戳,“噗”的就瘪了大半。
他的动作是僵硬的,身形也是僵硬的。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做一个招人喜欢的好孩子,心里会这么难过呢?那些属于好孩子的奖励,那些太阳下的糖果和花环,此刻都去哪里了呢?
布布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后退了。
他杵在家门口,愣愣地望着眼前可怕的黑暗,心中越来越委屈——为什么黑夜要那么漫长?如果一眨眼天亮了,他就可以直接跳过这一段,开开心心去幼儿园了。
他天真地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期待地望向花台玻璃窗。
可天空还是黑的,比墨更黑,玻璃倒映出两株枯萎的百合花,反射的灯光刺痛了他稚嫩的眼睛。
他又认真地,非常缓慢而用力地眨了眨。
窗外依然没有任何变化,黑夜仿佛在这一刹停滞了。
“哥哥。”
布布束手无措,嗓子眼里轻轻哽咽道:“我该怎么办呀?”
也许是十二层的过道太静谧,这针尖落地一样细微的声响,颂然竟然捕捉到了。他心里一疼,什么也没多想,冲过去抱住了布布。
“布布,留下来吧,留在哥哥这里。”他说,“哥哥答应过要给你讲睡前故事的,你回家了,哥哥的故事讲给谁听呢?”
“可……可我答应了爸爸,要自己一个人睡的……”
布布一抽鼻子,嗓音有些湿润。
颂然使出了杀手锏:“哥哥和爸爸,布布先答应了谁呀?”
布布又一抽鼻子:“……哥哥。”
“对,是哥哥。”颂然说,“既然先答应了哥哥,后面再答应爸爸的话就不作数了。”
“真的吗?”布布倏地回头,眼底泪光盈盈,“不作数了吗?”
颂然肯定地点头:“不作数了。”
布布咬着嘴唇,歪着头,将信将疑地看他。
颂然笑起来,伸手捏了捏他的小鼻尖:“你放心,如果爸爸问起来,我就对他说,咱们布布可听话了,一直闹着要乖乖回家睡觉,是哥哥不好。哥哥非要给布布讲故事,把布布半路绑了回去。爸爸如果要惩罚,就惩罚哥哥好了。”
布布破涕为笑,扑上去抱住颂然的脖子,吧咂吧咂一阵猛亲:“哥哥,你怎么……你怎么这么好呀!”
第四章
Day 01 21:26
宝宝要外宿,就要准备好换洗的衣物。
布布撒丫子奔进屋收拾,颂然替他按开了大灯,本想进去帮忙,转念一想大人不在,擅闯别人家总是不妥当,就规矩地倚在门口,监督布布像只兔子一样在卧室和浴室之间窜来窜去。
每次经过客厅,布布都会下意识扭头往门口看一眼,认真地叮嘱:“哥哥不许溜喔!”
颂然保证:“绝对不溜。”
孩子的动作有些笨拙,慢吞吞的,颂然正好借机打量了一番邻居的客厅。
和他猜想的一样,8012B的家居内饰与门毯风格高度统一,是典型的极简主义。主色调黑白灰,四处遍布干净利落的直线条,连装饰画也用了蒙德里安的抽象色块——如果说8012A是一座儿童梦幻游乐园,那么8012B就是一栋成人办公写字楼,丝毫看不出孩子生活的迹象。
因为过于简洁,颂然第一眼还以为家具全是宜家淘来的便宜货,仔细看了两眼,才发现整体搭配相当有设计感,应该价值不菲。
然后他就对自己的想法无语了。
怎么可能廉价呢?
上周他骑车经过复兴西路,没按捺住好奇心,飞快扫了一眼房产中介挂出的价码牌,结果直接把车胎给刹爆了。碧水湾居一平米的售价高达十五万,还全是大户型,支票签出去七个零才能换一套房子。
七个零!
颂然有一回做梦做到五个零,大脑就发出尖锐的红色警报,提示他严重透支了。
阶级差距果然是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