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个月被颂然惯着宠着,“放肆”的举止越养越多,一时兴奋过度,就没能收住。
爸爸肯定要不高兴了。
然而贺致远并没有生气,他弯腰把布布抱起来,照着脸蛋亲了一口,安慰他:“没关系的,布布这么想爸爸,爸爸觉得很开心。”
“真的呀?”
布布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幸福神采。
贺致远点头:“真的。”
布布马上多云转晴,搂住了贺致远的脖子:“那爸爸呢?爸爸想不想我?”
“当然想啊,爸爸每天都在想你,担心我们小布布有没有吃饱,晚上睡觉怕不怕,和哥哥处得好不好。”贺致远轻戳他的小脸,“宝贝告诉爸爸,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过得超开心的!”布布眉飞色舞,机灵的小眼神一转悠,又甜甜地补了后半句,“爸爸回来就更开心啦!”
颂然听得几乎要笑出来——这小孩儿真是甘蔗成精,嘴巴说什么都甜。
一家人上了车,布布坐进专属儿童座椅,主动系好安全带,颂然则拘谨地坐在副驾驶,翘着脚尖,生怕球鞋弄脏了刚刚清洁过的车。
直到这会儿他还有点梦幻,不敢相信自己真坐进了梦寐以求的英菲尼迪——他知道这车不贵,与贺致远的另外两辆车大概没法比,所以才一直关在冷宫里,可它象征的东西郑重而珍贵,是颂然一直以来所期盼的。
贺致远见他紧张,开门下车,绕到他这一侧,举止绅士地为他系上了安全带,宽慰说:“自家的车,放开了糟蹋,没事。”
自,自家的……
颂然有点不好意思。
他当然不会觉得与贺致远交往了,这车就分了他一半,但是“自家的”这三个字的确很好听。他默念了几遍,心里舒坦不少,便放平双脚,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感受着车辆启动的惯性将他轻轻推在座椅靠背上。
从幼儿园开到家只要五分钟,五分钟过去了,路边的景色非但没眼熟起来,反而越来越陌生,最后甚至开上了高架桥。颂然问怎么回事,贺致远用指尖敲了敲方向盘:“之前你说喜欢吃螃蟹,我答应过要带你去吃,还记得吗?”
颂然早忘了这茬,勉强才找回一点模糊的印象。
他本以为今晚会回家吃饭,昨天专门跑了一趟菜市场,买了满满一篮子肉蔬,还提前包好了三十只白玉玲珑的小馄饨,这会儿正在冰箱里排队等下锅呢。
布布一听有螃蟹吃,欢快地叫唤起来:“螃蟹!螃蟹!嘎啦嘎啦!”
听这豪迈劲,一口气能吞八只。
颂然想想自己也许多年没吃蟹了,馋得慌,就没表示反对,道了声谢谢,安安静静靠回座椅上,专注地看贺致远开车。他的目光不赤裸,状似无意地停留在贺致远的右手上——这个男人连手也漂亮极了:修长而不过瘦,指节分明,指甲平整无刺,手背上有四道清晰的掌骨凸起,皮肤下是几簇青色的筋脉。
被这只手握住时,无论力度还是热度,都强烈得不给人活路。
颂然心里发痒,忍不住悄悄舔了舔唇面。
“别看了,我会心慌。”
贺致远目视前方,淡淡地说道。
颂然一惊,触电般飞速移开目光,低下头,尴尬地瞪着自己的裤腿。贺致远无声地笑起来,在某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松开方向盘,握住颂然的手,十指相扣,轻柔地拢了拢。
车子后座堆满了贺致远带回来的礼物,布布又揪又咬,乐滋滋捣腾了一路,没等开到地方就拆了个七七八八——大部分是零食、玩具和绘本,破天荒的还有一架GoPro Karma无人机。
拆完一堆小纸盒,布布兴致高涨,伸长胳膊,还想去拆那个最大的纸盒。贺致远通过后视镜发现他的意图,及时制止了他:“别拆,那是给你颂然哥哥的礼物。”
“咦!”布布精神一振,“是什么呀?”
颂然没想到自己也有礼物,跟着好奇起来:“是什么?”
“一些画材,纸、笔、颜料之类的。”贺致远说,“我对你的领域不太熟,找公司的设计师帮忙挑了挑。大概二十种牌子,你一种一种试过来,觉得哪些用着舒服,以后我就给你买哪些。”
颂然怔了怔:“谢谢。”
如果贺致远送了别的什么贵重礼物,他拒之无礼,受之又不安,相比之下,画材大约是最合适的选择了。但纸、笔、颜料这些东西,买廉价货花不了多少钱,一旦开始追求档次,也是一笔可观的大数目。
他现在用的水彩纸问题很多,首先吸水性不足,其次表面强度不够,影响层次感和晕染效果,也不宜反复修改。他几度想换纯棉画纸,算过价格以后都放弃了——本来挣得就不多,成本再提高一些,恐怕要入不敷出。
于是一直将就到了现在。
颂然是真心喜欢绘本插画的,也想画出更好的作品,可纸张与颜料的价格如同一道坎,始终横在那儿——他承受不起高价消耗品,而这种被金钱拉开的差距,光靠技巧弥补不了。
贺先生为他选购的画材,想必每一种都价格不菲。如果今后这些东西都让贺先生付账,会不会算是在某种程度上养着他?
想到这里,颂然的自尊心开始古怪地作祟,胸口又闷又涩:“这份礼物我很喜欢,一定会好好珍藏的,可是以后的材料,我还是打算自己买。贺先生,我不能花你的钱。”
贺致远明白他的心思,手掌使力,压住他的手背,安抚似的轻轻拍了几下:“别太计较这些。家人之间不算帐,以后多给布布讲几个故事,我们就扯平了。”
“不……不行的。”颂然摇头,“贺先生,我真的没有立场花你的钱。”
贺致远闻言笑了:“我不介意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就向你求婚。”
“别,别,别冲动!”
颂然惊得跳了起来,被安全带狠狠拽回座位上,肋骨一阵钝疼。
贺致远抽回手,双手搭着方向盘,平静地说:“颂然,这方面你不该和我分得太清楚。我们不是若即若离的同居关系,也不是泾渭分明的合作关系,我们是相互依赖的伴侣,以及家人。”
“这个……我知道的。”颂然顿了顿,“可关系近归关系近,钱的话,还是应该分开算。老话怎么说的来着,亲兄弟都明算账呢。”
“如果你一定要把账算清楚,好,我帮你算。”贺致远分毫不让,“我答应付你十五天一万四的薪水,折合月薪就是两万八。这个价格只包括照顾布布,不包括照顾我。如果算上我,薪水翻倍,五万六。我可以同意经济分开,条件是,每个月月初,我都要支付你五万六。”
“贺先生,为什么非得这样呢?”颂然急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自己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应该是自己赚的。”
贺致远耸了耸肩:“那五万六就是你赚的。”
“可我们是一家人啊!”颂然下意识用余光瞟了一眼后座的布布,见他在专心拼玩具,就压低了声音,“我照顾你们,你们陪伴我,难道不是彼此付出吗,为什么要折算成钱?”
他心里紧张,害怕又与贺先生吵起来。
起初他们家庭观相悖,走了一段艰难的弯路才趋于一致,如今见了面,才牵扯到一点点经济往来,又发现金钱观不合,以后该怎么办?
贺致远倒没显出多少恼怒的迹象,依旧四平八稳地开着车。
只是在某个时刻,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颂然,你自己也说,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我不擅长做菜,而你的厨艺恰好不错,将来,你会为我和布布做很多顿饭。我之前高薪雇过几个保姆,每一位都受过职业训练,讲实话,从来没有谁能让布布这么赞不绝口。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更用心,会观察布布喜欢吃什么,也会考虑他长身体需要补什么。我提了一句喜欢你亲手包的小馄饨,你就记住了。前些天打扫家里,你还做了几样漂亮的手工装饰品。”
“这些事在你看来可能很寻常,根本不必谈钱,但是,不谈不等于不存在。实际上,它的价值远比你想象的更高。如果换成保姆做,会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颂然,为什么你不肯收钱,甚至不许我提给钱这件事?因为你爱我们,你是自愿给予的,而我……也想自愿给予你一些东西。”
“你喜欢画画,以它谋生。我希望你能工作得舒心一点,所以送你画纸和颜料,不收钱,因为我同样爱你。颂然,你说付出是相互的。对,付出的确是相互的,你有你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那么一碗馄饨与一沓画纸,本质上到底有什么区别?”
颂然张了张口,答不上来。
天际铺开了大片橘红色晚霞,艳而柔暖。夕光照进车窗,给人镶上一层忽明忽暗的光。不知道为什么,颂然觉得贺先生看起来有些疲惫——长途飞行了十三个小时,落地后又去公司忙了一下午,也该累了。
贺致远安静地开着车,半晌说:“宝贝,我不想和你吵,尤其不想为了那点钱和你吵——在我看来,我们的关系远比钱重要。如果你坚持不接受,我可以让步,但我希望你知道,我送你一沓纸,看着你用它来画画,和你煮好一碗馄饨,看着我一口一口吃下去……是一样的心情。”
“贺先生,对不起。”
颂然终于妥协了。
他明白自己再一次犯了相同的错——不光在感情上,也在金钱上。
感情上,他渴求水乳交融的亲密关系,却怕投入太多,哪天被抛弃了无法全身而退,索性心存戒备,只付出,不索求,什么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