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上,他跌打滚爬了七八年,经历过踮着脚尖走在饥饱边缘的日子,钱与尊严已然牢牢捆绑,也养成了同样的毛病——自己的付出再多也不好意思算成钱,别人的付出每一分都必须算成钱。
煮一碗馄饨、洗两件衣服、帮忙照看几天孩子……不过是举手之劳,小事一桩,怎么能开口讨钱?
可轮到对方送他水彩纸了,他却想,那都是实打实的东西,十张Waterford,好几百呢,怎么能白白收下?
不行的。
一定不能收。
出于自我保护的心理,他始终走不出这个怪圈,说好听些是无私,说难听些,他是只把自己的真心当真心,却把别人的真心当了驴肝肺。
所以贺先生才会不高兴。
“对不起,我明白了。”颂然摩挲着冰凉的手腕,慢慢地说给贺先生,也说给自己听,“一碗馄饨和一沓画纸,本质上没有区别。只要是用了心的,都没有区别,所以……”
他抬头看向贺致远,轻松地笑起来:“所以,我要最好的水彩纸。”
英菲尼迪驶进停车楼,缓缓倒车入库。贺致远熄了火,拔下钥匙,在指间轻盈地转了两圈。
车内安静无声。
他忽然撑住方向盘,伸手揽过颂然的脖子,从驾驶座上倾身探出去,吻住了他的唇。无声的亲吻持续了很久,直到空气开始闷热起来,后座上昏昏欲睡的布布哼唧了一声,他们才不舍地分开。
“我很高兴。”贺致远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了极浓的宠溺,“宝贝,我什么都会给你最好的。”
第四十章
Day 16 21:00
这天的晚餐吃的是全蟹宴。
贺致远订了一间雅致的小包房,主菜九道,清蒸、水煮、焗烤、油炸、生食……各种吃法轮番来一遍,加上配菜、米饭、甜点与蟹汤锅,林林总总一共摆了三十多只碗碟。
蟹腿与蟹钳都是预先拆好的,以清水蒸煮,肉质雪白剔透,红丝半裹,盛在纵向切开的红壳子里,拿筷子轻轻一挑就出来完整的一条,再蘸一点醋汁姜末,尝起来原汁原味;烘烤的蟹肉则更酥嫩,丝缕分明,无需佐料,挤几滴柠檬汁去腥,滋味极鲜极美。余下的蟹黄与蟹膏被用作炖蛋、熬粥、焗豆腐的材料,各自有各自的去处。
这家店把餐盘做成了大红蟹壳的模样,又把筷枕做成了小红螃蟹的模样。布布醉翁之意不在蟹,菜没吃几口,碟子倒是玩了半天,一会儿小红螃蟹排排坐,一会儿大红蟹壳垒高高,吃饭基本靠投喂。
颂然舀起一勺金黄嫩滑的蛋羹,递到布布嘴边:“啊。”
白虾粒,绿菠菜,红蟹肉,黑松露,薄薄的汤汁有浓郁的鲣鱼香。
“啊呜!”
布布快乐地吃了下去,点点头,满足地“嗯”一声,低头继续摆弄筷枕。颂然于是又舀起一勺蟹黄焗饭,米粒饱满,柔软喷香,咸芝士在空中拉出一条条粘稠的奶丝:“啊。”
“啊呜!”
布布张嘴吃掉,这回连头也没抬,眼珠子根本离不开小红蟹。
颂然还想再舀一勺玉子豆腐喂给他,却被贺致远拦住。贺致远看着心不在焉的儿子,面色不悦,冷冷地说:“你自己吃吧,少惯他。”
“哦。”
似乎是有点惯坏了。
布布第一天来颂然家的时候,吃饭又乖又勤,让他心疼了好久,结果现在……唉,都是他的错,太不讲原则了。
“布布,布布。”颂然推了推沉迷玩乐的孩子,小声通风报信,“别玩啦,专心吃饭,爸爸要生气了。”
什么,爸爸要生气了?!
布布吓得猛抬头,一看贺致远风雨欲来的脸色,立刻把小螃蟹甩开了十公分,正襟危坐,左手抓勺子,右手抓筷子,开始像模像样地吃饭,还时不时撩起眼皮偷瞄两下。
贺致远与颂然对视了一眼,同时笑了。
饭后贺致远负责结账,颂然带布布去卫生间处理了一下生理需求,然后洗手,烘干,与爸爸汇合。
三个人在商场里散步,贺致远随口问:“接下来想干什么,看电影?”
布布一指对面的汤姆熊游乐场:“拔拔,我想玩那个!”
之前来这儿布布也提过同样的要求,只不过被贺致远用理性而委婉的方式拒绝了。现在有颂然做靠山,二对一,小家伙底气十足,再次勇敢争取。这回贺致远不仅同意了,还亲自下场,撩起袖子陪他一块儿玩。
贺致远将近一米九的个子,梳着大背头,一派商界精英范,手里却拎俩木头棒槌陪孩子玩太鼓达人,那画面怎么看怎么喜感。不少路人被吸引了注意力,都在旁边驻足观看。
过了一会儿,贺致远改陪颂然打桌上冰球,布布站在中间当裁判,慢慢就有人发觉这一家三口的性别不太对,开始用奇怪的目光审视他们。颂然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连续失分,贺致远见状,递来一个鼓励的眼神,安抚他:“没事,专心打。”
颂然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把周遭的围观者通通视作空气。
三人一路酣战到九点,走出汤姆熊时每人怀里都多了一只公仔:布布的是闪电皮卡丘,颂然的是卷毛大胖丁,贺致远的是毛围脖伊布——都是贺先生凭借一己之力夹出来的,总共只花了三枚游戏币。
“我的爸爸超!厉!害!”
布布难以抑制兴奋的心情,走路横着跳,活像一只小螃蟹。两位家长并肩走在后边,颂然捏了捏胖丁的耳朵,对自己百夹百掉的运气表示无奈,非常不服气:“你夹娃娃水平这么高,练了多久啊?”
“没练过。”贺致远扬眉一笑,故意气他,“我可能有新手光环吧。”
回家路上,除了贺致远这位习惯了高强度、长时间不断运转的加班狂人,颂然和布布都累了。
布布左拥右抱三只公仔,心满意足,一上车就开始呼呼大睡。颂然努力坚持了十分钟,终于在某个漫长的红灯前败下阵来,眼皮越垂越低,一歪脑袋睡了过去。贺致远关掉广播,调高温度,扶他坐正一些,往他颈后塞了一只U型记忆枕。
银灰色的英菲尼迪载着一家三口,平稳地往碧水湾居的方向驶去。
颂然醒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下了,驾驶座空无一人,贺致远不知去了哪儿。他困顿地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勉强拾回来几分清醒,扭头看向窗外——街灯,店铺,行人……还没到碧水湾居。
他们停在了一条陌生的马路边,不远处悬着全家便利店的招牌,绿色与白色在黑夜里浅得明晃晃、亮闪闪,叫人睁不开眼。
颂然看向后座,布布还老实地绑在儿童座椅里,只是表情不太对:怀抱胖丁,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迸射出了如狼似虎的光芒。
“爸爸呢,他人去哪儿了?”
颂然问。
布布伸手一指全家的大招牌:“给我买冰激凌去啦!”
“……”
大晚上吃冰激凌,这都什么坏习惯啊!
颂然有气无力地靠回座位上,抱臂抿嘴,一记白眼翻到了车顶:还说我惯孩子,我再惯,也不至于九十点钟给他喂冰激凌。
不一会儿贺致远回来,打开车门,果真递给布布一盒八喜:“香草口味的,喜欢吗?”
“喜欢!”
布布接过冰激凌,撕掉塑料膜,用小勺子大快朵颐起来。
贺致远回到驾驶座,把一只印有全家logo的塑料袋扔进了颂然怀里:“剩下是给你的,橙子味和草莓味,两种随你挑。”
“不要。”
颂然果断拒绝。
贺致远系好安全带,发动了汽车:“为什么不要?”
“大晚上的,要才奇怪吧?”颂然扫了一眼手表,咕哝道,“都十点了,回去洗洗就该睡了,你还专门买这个,怎么想的啊?”
贺致远的理由很简单:“家里没存货了。”
颂然简直无语:“那,那你就不能明天白天再买吗?多等一晚又不会饿死。”
“会饿死。”贺致远坦诚地说,“多等一小时都会饿死。”
“……”
颂然忍不住腹诽:奇了怪了,之前怎么没看出你是个嗜甜如命的人?
贺致远勾唇笑了笑,稍稍靠过来,悄声道:“颂然,还是说,你的意思其实是……我们不用它也可以?”
他这话说得相当古怪,没头没尾,还莫名其妙暧昧得要命。颂然拐不过弯,好一会儿才察觉到有点不对,匆忙打开了膝上的塑料袋。
这一看,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红。
螺纹凸点热感保险套,大号十二只装,整整两盒,一盒橙子味,一盒草莓味,附带一瓶润滑液。
“你!”
他盯着包装上赤裸裸的几个大字,羞愤交加,再抬头一看贺致远,这男人脸上满是根本无意遮掩的恶劣笑容,当即就气急败坏地在他胳膊上狠掐了一把:“你这人怎么又!这!样!啊?!”
贺先生心情愉悦,一路调戏着颂然回了家。起初还顾忌车里有个布布,没敢太放肆,大体称得上委婉而隐晦,等布布吃完冰激凌呼呼大睡过去,立刻明目张胆起来,俨然一头衣冠楚楚却利齿外露的色狼。
颂然以前没少隔着电话被调戏,但当面被调戏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涨红了脸,搂着一袋子五彩斑斓的杜蕾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往外挤字儿:“我……我会报复的。”
“我很期待。”
贺致远乐在其中,将之视为情趣的一种,完全没当回事儿,于是胳膊又挨了好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