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嬿宛心中一直觉得她……所操贱业,说出口都嫌污秽。皇后竟时时召她相伴,也不怕脏了眼睛。
聂飞鸾曾惊鸿一瞥,见她当时当令,正是宠妃,离得远些,看不仔细容貌,却隐隐觉得她额头眼鼻很是婉丽,身段娉婷,爱梳高髻,陛下准她以越光绫裁衣,便如先帝当年对还是容妃的太后,衣裙色若彩云,灿若朝霞,浑身上下都是光彩。那时听闻陛下对她爱重,今日赐白玉履,明日赐碧玉箫。谁知今日她会沦落至此,素衣脱簪,短短几日间,一身光彩都黯然了。
田弥弥不语,击掌唤来东吴侍女,道:“高淑妃这几日可有来请见?”那侍女道:“陛下与公主虽不在,淑妃却每日前来,上午在宫门前跪两个时辰,下午在殿下宫外跪两个时辰。”
娇贵弱质,却不惜自损身体,她是真的什么都不要了。田弥弥也是一叹,轻轻按上聂飞鸾的手,道:“姐姐开口,我本该尽全力。但罪在叛国,我不会为她出多大力,只拉她一把。”
高淑妃再来跪时,侍女传皇后命,请她入殿。田弥弥见她面色苍白,双眼红肿,脸颊消瘦,苍白中透出几许黄来,才知聂飞鸾为何心软。
高嬿宛摇摇欲坠要下拜,皇后与陛下同往九嶷封禅之后,她知晓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纵是不愿拜,此时也死心迫切,愿意拜了。田弥弥道:“淑妃遭家门牵连,就如吕娴妃。淑妃可以放心,陛下自知叛国之罪与淑妃无关,家门之祸,不会延及淑妃。”
高嬿宛泣道:“妾倒情愿祸延妾身。祖父年事已高,若陛下要处祖父以极刑,妾乞为祖父抵命。”
田弥弥起身,走到她面前扶住她,不让她叩首下去,磕伤额头。她正色道:“不要再说用你的命抵你祖父的命的话。陛下回宫就去见太后,得知太后病情更重,难以起身,亲自侍奉汤药,与本宫轮候整夜,今晨才离去。陛下与本宫不在宫中时,吕娴妃日日敬侍在太后病榻旁时,你又在哪里?你有罪,因为你不仅疏于侍奉太后,更惊扰病中的太后。太后不怪你,陛下却会将太后夜不安寝算在你身上、高氏满门身上,若不想高氏原本要遭受的刑罚更酷烈百倍,就立刻梳洗,去向陛下请罪。”
高嬿宛震住,周身成了石头,不能移动。却听皇后又一击掌,早有侍女见礼,侍奉她就在皇后宫中梳洗。供她使用的自不是皇后平日所用器具,她在一面半人高的翟鸟铜镜台前坐下,侍女为她绾发梳头,梳一个反绾髻,又插上一只金钗,她自顾镜中,只见发上唯有一支金钗闪耀,心中混乱,竟无心去看那金钗式样,只觉有几分熟悉。再看镜中容貌,红颜未老,君恩断绝,不禁呆呆流下泪来。
侍女机慧,不提她落泪,只当没看见,待她泪息,再浅匀脂粉。另有侍女捧出衫裙为她更换,末了又换两个侍女,奉皇后命送她去向陛下请罪。
晚间那两个侍女回来,道是:“淑妃请罪,跪了半个时辰,陛下赐见。但淑妃……请罪之后,又提及愿与高氏同罪,若陛下不能宽恕高氏,就也一同处置了她罢——陛下似是怒了,却终没有重责,只令殿下处置。”
田弥弥心中有数,萧尚醴令皇后处置,就是不过问,不重责。高嬿宛在萧尚醴面前这一关过了,只要她能再过自己心里那一关。
是夜萧尚醴至皇后宫中晚膳,膳后谈起太后身体,萧尚醴神色之间难得显出疲惫,攻越没有难倒他,封禅没有难倒他,处置吕高两人没有难倒他,太后的病体却令他有了倦容。
田弥弥转去提高嬿宛,道:“臣妾已命女官制诏,明日便用玺,将淑妃降为容华。”皇后之下是二夫人,妃在二夫人之列,二夫人以下是九嫔,九嫔之中容华在婕妤之后。就是将高嬿宛降为比昔日吕灵蝉还次一等的容华。
萧尚醴淡淡道:“你处置就是。”又看向田弥弥道:“皇后还是心软了。”那支金钗,高嬿宛心神动荡,魂不守舍,并未认出,萧尚醴却认出了。那是一支楼阁钗,钗首镌刻三层楼阁,阁外有相对腾云的仙姬,也有乘鹤而来的仙人,高嬿宛成为太子侧妃的次日,觐见当时还是容妃的太后,太后便赐她戴一支类似的金钗。她哭求愿与高氏满门同罪时,萧尚醴眉尖微蹙,已动怒要将她贬为庶人,或是如她所愿让她同罪,却看见她跪伏下去时发边闪耀的金钗。
皇后挑了这支类似的钗,不动声色要侍女为她戴,就是搏那位陛下认出此钗,顾念旧情。
田弥弥笑语道:“高容华毕竟是位美人,陛下尤怜,何况臣妾。只是……”她面庞上笑意隐去,叹惋道:“高容华性情有刚烈之处,陛下对高氏逆案的处决不日将下,臣妾恐她一时想不开。——母后尚在病中,宫中不宜出妃嫔自戕之事。”
萧尚醴道:“皇后已有劝她的人选,何必再问寡人。”田弥弥颔首道:“是。”
三日后,高氏上下遭罪,高锷身死,死后萧尚醴加恩,比拟吕洪例,念以往功绩,准留全尸。披香殿内高容华不饮不食,竟日枯坐,直至吕娴妃携糕点来拜访。她与高嬿宛今日尊卑荣辱掉转,却无倨傲之色,仍以“姐姐”相称。
高嬿宛心灰意懒,知道自己无法与皇后比,却仍对吕灵蝉不忿,冷声道:“不必你来卖好。”吕灵蝉道:“我奉皇后与陛下的意思来劝姐姐,只有几句话要说,说完就走。”
高嬿宛抬起一双空蒙的眼睛看向她,见她面无胭脂,颊上却透出红润,周身安雅宁和,嗤笑道:“吕家满门遭难,娴妃独善其身,你还活得下去?”
吕灵蝉唇角仍是带几分悠然笑意,道:“我为何活不下去?”她摇头道:“我不似姐姐,我劝也劝过,哭也哭过,痛陈利害过,苦苦哀求过,能做的我都做了,是叔父堂兄不愿听,才招来大祸。大祸面前,死总是容易的,活下去才难。越是大祸,我越要好好地活下去。”
高嬿宛哑声道:“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吕灵蝉看她,不出半月,高嬿宛面上失去神采,从前浓云一般的发鬓也没了光泽,吕灵蝉避开眼柔声道:“姐姐这话错了。但姐姐之错一开始就铸成。”
她话声虽柔,话语却一改往日婉转,直白得很。高嬿宛本该愠怒:我此时沦落至此,你就也来侮辱我吗?却万念俱灰,只偏过头去不答。吕灵蝉径自微笑道:“若姐姐视陛下为夫婿,以夫婿为天,夫婿绝情至此,活下去确实没有意思。但姐姐若求一个夫婿,当初就不该入宫,在宫外细细择一位良人,纵使有被牵连的一日,在祸发之前,也能厮守就厮守。姐姐一错在入宫仍当陛下是夫婿,二错在入宫后争夺不休。”
她叹道:“陛下最无情,也最公平。处事不问情分,只问才能功绩是否与职位相称。后宫礼制,皇后与陛下一体,是君;妃嫔为臣,‘夫人位视丞相,爵比诸王;九嫔位视上卿,比列侯’。我自问当得起女子中的列侯,请姐姐想一想,姐姐往日所为,可当得起女子中的丞相?姐姐在后宫争宠,高相在朝上争权。姐姐与高相的今日,早有前因。”
高嬿宛不移不动,听她所言,眼中却有一行泪水流下。吕灵蝉道:“我这样说,姐姐必以为我是绝情之人。可唯有绝情之人,能与姐姐说一说利弊。”
她将藤盒一层层揭开,不必侍女效劳,低头挽起衣袖,露一截雪白的颈项,一段雪白的手腕,亲自跪坐在高嬿宛身侧,在她面前小几上摆开几样点心,都是酥软柔腻,禁食几日后食用也不会损伤肠胃的小点,更有一只瓷壶中装着温热的蔗浆甜汤。
吕灵蝉一径摆放盏碟,一径垂首缓声道:“吕家与高家的人都还没有死绝,只要人没有死尽,子侄沦入贱籍又何妨?如今的龙襄将军建安侯方寿年,也是罪奴出身,还没有如姐姐和我的姨母。陛下是公平之人,我今日来劝姐姐,便是一件功劳。来日我的子侄辈中必定有出色人物,要是我死了,待他长成,谁会为他向陛下要一个恩典,准他脱出贱籍,挣一份功名?入宫之后我是要争,却不是与姐姐这般和我同命的后宫女子争。皇后殿下曾说权如掌中剑,我却要说,纵我手中有剑,也不刺向女子。我只和命争,偏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活得好,亲眼看着吕氏再兴盛起来。我言尽于此,姐姐要不要也活下去,争一争,全在于姐姐。”
待这一席话毕,她放下衣袖,将藤盒递与侍女。吕娴妃带来的侍女扶她起身,她再行一礼,明知高嬿宛僵坐不动,仍柔顺道:“告辞了,姐姐留步,不敢劳姐姐相送。”
待她走后,披香殿的侍女小声唤道:“容华?”却见高嬿宛猛然伸手掩面,泪水自指缝中如泉涌出,过了片刻,绝食两日后,终于向吕灵蝉带来的点心伸手,颤抖着取一块送到唇边。
第101章
大楚威凤四年六月末,吴帝田睦病逝于吴宫太伯殿内,自与楚帝会盟封禅病发到病逝,仅四个月。东吴朝野内外对吴帝之“病”猜测纷纷,或疑他被毒死,都没有实据。
吴帝年未及而立,有三个儿子却未立储,其中皇后所出之子最幼,年仅四岁。朝臣有心立长,延秦长公主却称会盟之时,兄长对她提过将立幼子为储君。延秦长公主执意立嫡,她身后是南楚。三个月后,立长之声被镇压,吴帝年四岁的幼子田逊继位。若非皇后所出或得到偏爱,国君之女应封公主,国君之姐妹可加封长公主,国君之姑母可加封为大长公主。幼帝田逊继位,先吴帝姐妹中唯有延秦长公主被加封为延秦大长公主,増万户食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