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秦大长公主虽在楚国不入吴,却获得面君不必解剑,见国君与太后不需拜的礼遇。东吴朝臣中有人当朝哭号,道是南楚皇后位尊于吴国太后,吴国危矣。
同年十月,楚国太后卧病一年,病情急转直下。十一月,大雪初降,楚帝日日探视,亲侍汤药,太后病况仿佛稍见起色。
延庆宫内,田弥弥伸手进被中,碰一碰聂飞鸾的手,见她手指冷,双颊却潮红,皱眉低语道:“姐姐入冬身体也不适,这几日还是出宫将养好了。我只怕接下来这一两个月,宫中再不是养病之地。”
聂飞鸾睁目道:“太后?”宫中不再是养病之地,就是太后薨,丧仪之事使得宫中人人忙碌。田弥弥微一点头,太后现下好转不过回光返照,她身为皇后,已在准备丧事。她不愿她的聂姐姐被这风波卷入,所以要她暂留宫外,静养旧疾。田弥弥将面颊贴在聂飞鸾膝上被褥上,想起别离,暂时放纵刹那,撒娇道:“只是姐姐此次出宫,我虽会命人侍奉,时时禀报我知晓,但姐姐终究不在我面前,有个冷暖哀乐我都够不到,叫我如何安心。”聂飞鸾唯有轻轻抚她鬓发。
是夜仍是帝后一同侍疾,太后的侍女无不战战兢兢,人人心知太后恐怕过不了这个冬天,念及太后的仁慈宽和,难免心中悲戚,却畏惧那位陛下,落泪怕被当成咒太后,不现悲容又怕落个侍奉太后不尽心,竟是不敢悲也不敢不悲。
萧尚醴跪坐在卧榻旁,不言不动,但呈上的药汤都要代太后尝过,才亲自上前喂给母亲。他若尝出药汤里药材分量不同,必召见医官,命医官禀明药理。这位陛下年纪虽轻,积威极重,又心细如发,闻一知十。下药中君臣佐使、相与宣摄,有哪怕一丁点不合,都要被他指出,医官初次面奏,竟在冬夜温暖如春的太后宫中冷汗涔涔,湿透重衣。
此时萧尚醴平静问:“母后何时可以痊愈?”医官吓到肝胆欲裂,太后已至回光返照,纵有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但他如何敢向这位陛下言明太后早该准备后事?医官唯有两眼一闭,以额碰地。深夜之中听得咚地一声,殿内只有纱罩内烛火时而摇动,萧尚醴视若不见,听而不闻,田弥弥为那声响生出恻隐,正待开口,却听见床榻上传出一声低低的声音,萧尚醴立即起身上前,却是太后自昏睡中醒来。
她散发单衣,满身虚汗。纵使到了此刻都是美的。容光繁盛之时犹如打开高殿中的铜镜,映照明月光辉,容光黯然、光辉将散未散之时也如宫殿顶上明月将沉,清辉散在碧海上。
她竭力睁开眼,眼中如有泪水,泪水中映着幼子的面容。虞贞质想要再抬手抚摸幼子的脸,却只能稍抬手腕。萧尚醴托住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虞贞质虚弱道:“都……出去。”
萧尚醴背后,田弥弥率先一礼,无声退出,转瞬之间,殿内再无一人。虞贞质道:“侍奉……过我的人,都没有错。”萧尚醴闭上双眼,他的母亲是真感到大限将至,挣扎着交代后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是,孩儿不会怪罪任何一人。”
虞贞质眼角流下泪水,却望向他,叹道:“幼狸……”她的泪水沾湿发鬓,长发漆光可鉴,逶迤枕上,头发依然丰厚,肌体却已单薄。她恍惚道:“对不起……”
萧尚醴眼眶酸热,却不能够哭泣,再没有泪水。他道:“母亲没有对不起我过,是我对不起母亲。待母亲痊愈,孩儿一定百倍千倍地补偿。”
虞贞质身体沉重,吐息都难受,却想道:母亲不必你的补偿。她的幼子争位是为了她,福王若继位,她与幼狸都危在旦夕;弑君父是为了她;处处比照周制,尊佛,重农桑礼,封禅,也是为她。但在做这些事中,她的幼子越来越变得像他的父亲,让她畏惧。是否每个帝王到头来都会变得相似?她的幼狸成为天子,却不曾再有一日真正开怀过。明明他做的每件事都是为她,她却疏远了她曾最爱的孩子。既是畏惧,也是愧疚。
她的手抚摸萧尚醴的面颊,不知为何,又有了些许气力,断断续续道:“母亲对不起你……若没有母亲,你一早就可以,随蓬莱岛主去……不必争这皇位……知道你心中难过,却帮不了你……”
萧尚醴听见她说乐逾,全身一震,已是僵住。自他成为太子,这一切就无可逆转了。太子之后是楚帝,楚帝之后是中原之主。他现下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放下这一切,回顾过往,确实像变了一个人。经历种种痛苦,才会想,若是一开始,一开始在初遇之时就随逾郎远走,带上母亲,或许今时今日的自己还是天真如昨,母亲也舒畅得多。但当时的静城王,未曾经历后来的事,又怎么可能什么都抛下,随情郎远走?
萧尚醴不知能说什么,满怀心绪像是烈酒,如醉如痛。只听母亲说:“你问过我……是天子的母亲,还求什么神佛……求佛不为今生,只为来世……”她的泪水滴在他面颊上,尽力道:“幼狸,母亲对不起你。来世……母亲只求还能与你和於菟做母子……若有来世,母亲绝不把你们生在……帝王家……”
萧尚醴眼前一片黑,喃喃道:“母亲。”过了许久,只像孩童时那样伏低身,将脸埋在她怀中,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田弥弥守在殿外,从月上中天等到明月将西沉,她身后是低头侍立的嫔妃与女官与内监侍女。陛下久不走出,夜幕衬得雪如玉粉一般纷纷扬扬落下,众人皆暗自惊惶,许久,只听皇后道:“太后薨,虽是冬日,丧礼不能拖延。你们各自回去筹备。”
众人称是,却见殿内终于走出人来,是那位陛下。他不似哭过,面上眼角没有一点泪痕泪水,发色漆黑如夜色,在这夜里却如漫天的雪,白得使人心惊胆颤。入鬓的秀眉下眼中宛如含着冰,他眼里谁也没有,只在雪中向外走,连裘衣都不曾披上,内侍宫人趋步追上,唯有田弥弥在他身后拜道:“陛下节哀。”
太后薨是国丧,有皇后居中调度,素来勤政的天子一连废朝三日,但废朝还属小事,眼下之急是这位陛下闭殿不出,不思饮食,也不思睡眠,不见任何人,直到第三日夜里,皇后请见。
殿中灯烛昼夜不熄,只听田弥弥道:“臣妾为陛下送丧服。”
若是旁事,萧尚醴不一定会见她,但她偏偏能拿准萧尚醴最看重之事。萧尚醴此时最看重之事就是为母亲尽孝。
丧服共分五等,以斩衰为最重,皇后为太后所服是第二等齐衰。如今皇后已改换齐衰服,她身后的侍女捧着斩衰服,其后竟还跟着英川王世子萧酬与皇后义子萧醍。
片刻后,萧尚醴身边随侍的内监刘寺轻轻出来,奉命查看那丧服。萧尚醴身为天子,不宜服斩衰,昔日为先楚帝所服是齐衰,他人眼中,为母亲服孝必定不能越过父亲,又岂知萧尚醴对母亲的依恋孺慕远胜过父亲。那刘寺小心端起丧服,望向萧酬萧醍,又垂首道:“陛下召见,只请皇后殿下。”
田弥弥入殿,侍女挽起帘幕,她再走入内,殿内灯火辉煌,却连月光雪影都不见,窗牖都被帷幕遮盖。萧尚醴端坐殿内,一如往常,只是殿内空空荡荡,再无旁人,金壁上映他独自一人的身影,竟十分孤单。
萧尚醴道:“皇后也要劝寡人节哀?”声音微微沙哑,他自那次乐逾假死做戏后便落下咽喉的毛病,不饮润喉的药或是疲惫过度就会再犯。田弥弥道:“母后薨时,臣妾原就是第一个劝陛下节哀之人。”
萧尚醴沉默片刻,道:“皇后怎么劝寡人。”田弥弥道:“母后丧事未办,臣妾虽能主持,有些事却不能臣妾能裁决的。——朝中有人揣度君心,提议要将母后葬入先帝陵寝,与先帝合葬。”
萧尚醴遽然起身,衣袂摩挲,他久坐又不饮食,起身之时竟眼前晕眩。怒气已冲上心头:丧葬事宜需知卑不扰尊,天子为尊,后妃为卑。皇后崩在天子前,天子崩后,开启皇后墓合葬,是以尊就卑,厚待皇后;但若反其道而行,天子先崩,皇后崩后再开天子墓合葬,就是以卑扰尊,对先皇不敬。提这议案的人有心逢迎上意,以为这样是给太后哀荣,又怎会知道,先帝对太后而言是何等暴虐可怖,萧尚醴如何能让他的母亲死后仍逃脱不了在世时日日夜夜纠缠的噩梦?
眼见萧尚醴振袖而起,田弥弥拜道:“请陛下进食,保重身体,才能主持大局。”却见萧尚醴身形摇晃,又强稳住,鼻梁挺秀,映着烛火的光,侧面对她。那侧脸原是美得有如刀锋剑刃,如今却低垂睫毛,任那纤长浓睫的阴影落下,连肩头侧看去也痩得伶仃,他低哑道:“寡人连伤心都不可以么?”话语声中没有平日居高临下的冷和慢,而是当真在问一个问题。
田弥弥道:“若世间有两个人不可以伤心,便是陛下与我。陛下是封禅过的天子,我是封禅过的皇后,陛下与我身上有天命与职责,便不可以伤心。”她语声突然一肃,宛如金石,掷地有声,道:“陛下废朝三日,吴国已乱,永州王不满新帝,日前举兵起事。吴国于今之乱,皆因当日吴帝猝死,生前却不曾立下储君,陛下难道要大楚也步吴国后尘!臣妾此来带了酬儿、醍儿,如果陛下非要沉溺于悲恸之中,不顾身体,就在这两个孩子中择一立为太子,臣妾立即离去,绝不再言一字。”
萧尚醴最先怒、而后哀,如今听她直言时事,不由得闭上眼。她以合葬相激,以责任相责,没有一个帝王喜欢听人说立太子,她以往对立太子之事退避三舍,今夜竟不惜带来萧酬、萧醍,以立储相逼,心思坚决,言辞更是前所未有的锋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