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记得陛下说过,待他再长几岁,将加他中常侍之位,准出入禁中。”
中常侍是一闲职。澄江侯名为雁来,方雁来,鸿雁北归南回,雁来即是他母亲盼着雁来时人也来,他父亲平安归来,可最终归来的只是一具尸体。每次提起这襁褓封侯的澄江侯的名字,萧尚醴就要记起方寿年为他扶病上高台,自己承诺过他什么。他母亲为他取名雁来,这名已能保他一生平安。
萧尚醴道:“你退下吧。”萧醍行礼而退,是以没有见到萧尚醴双眸停在他身上。近侍刘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也拿不准陛下心中所想。
萧尚醴却想到二十年前,太子哥哥是否也是如此侍立在父皇身侧。今日的萧醍身为皇子,渐渐养出些许当年太子哥哥的风范。
蓬莱岛上,小公子破天荒满岛找父亲,提着木剑兴冲冲道:“父亲,哎呀,你快来看我这招!”他这几天听闻乐逾同在这个年纪便曾创出几招剑法,心潮澎湃,也闭门要创招式,苦思冥想就缠着父亲一回,偏他“创出”的都是乱七八糟的招数,这几天乐逾一听儿子的声音就头痛。
这日他在悬崖边小酌,才喝几杯就听见乐濡的声音,要抽身就走,就被这儿子抱住大腿哭。无论他蓬莱岛乐氏,还是楚国萧氏,都没有过这一款子孙。但这小公子长得实在漂亮,假哭也哭得梨花带雨,叫人揪心的痛。乐逾把儿子单手提起来,小蛾越大越像幼狸,乐逾竟见不得他顶着这张脸哭。
乐逾道:“行了,有什么招数,演一遍给我看。”乐濡面露喜色,叫道:“春草妹妹!”蔺春草被年长的侍女牵着,软软道:“小哥哥,在这里呢。”
这小公子精神抖擞,提起木剑来连出几招。蔺春草才六岁不到,没见过高手出招,就连养父练剑都没有见过几回。此时屏着呼息,睁大双目,只觉得小哥哥这两下舞得人眼花缭乱,拍起手来。
乐濡也得意,对她团团作揖,乐逾懒懒道:“过来。”乐濡眼睛一闪一闪:“父亲,你要夸我?”乐逾笑道:“你老子要揍你,你信不信?”
乐濡皱鼻子道:“对儿子出手,真不羞。”蔺春草也偷偷笑了。乐逾道:“你老子不动手,你只管把你那两招再来一次。”乐濡半信半疑,举起木剑才练一招,乐逾竟从地上踢起一块石子,那石子疾飞,砸得小公子木剑脱手,捂着脑袋抱头乱窜,还是被砸到发际,肿起一个包,疼得眼泪汪汪蹲在地上。
他练剑只练个花架子,乐逾自然要给他点教训。教训完了,竟在这儿子身边席地坐下,道:“你十岁了,想不想出岛?”哭哭啼啼的小公子登时没了哭声,睫毛上还挂着泪水,却已经满脸期待,转头看向父亲,眸子眨都不眨。
每任少岛主长到十岁,在正式出门游历之前,都要做岛主交代的一件事。每件事不相同,有的极其简单,易如反掌,譬如就在岛上折一枝梅、钓一条鱼;有的艰难到莫名其妙的地步,譬如到塞外找一种酒,或是向当世琴技名家学一首曲子,再或是练出一身好厨艺。当年乐羡鱼要儿子做的事,就是去东吴蛙鸣池,待晚间汲一皮囊水回来,只因她昨夜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昔日旅经池畔古刹,见过蛙鸣池上高悬的明月。
乐逾带儿子入鲸鲵堂,堂中只有父子二人,他自墙上取出一只木匣,扔给乐濡,这小公子一激灵抓住。抓耳挠腮想知道匣中是什么,却不敢打开亲爹的封条。只在耳边摇着那木匣,听得里面轻轻的撞击声,似是装满了小粒的东西。就被他爹拎起来,放到鲸鲵堂外,道:“送去南楚,把这匣子放到楚帝枕边。”就让他出去了。
乐濡踌躇一会儿,也苦恼怎么才能把这匣子放到楚帝枕边,心道他爹是南楚钦犯,指不定匣内放了一整匣晒干的死虫子要吓楚帝一跳!这么一想就头皮发麻,捏着匣子回含桃馆要乳娘和侍女姐姐们收拾包袱,横竖能出岛玩就欢喜——心里又有一点开花似的痒,要是,要是能遇见那个喜欢穿男装的襄公子就更好啦。
这位小公子被拘在有爹的岛上,想偷闲躲懒都战战兢兢的,此番能出岛,就好像小鸟飞上云霄,一刻也等不得,连夜陪着乳娘与侍女收拾包袱,次日就精神奕奕地上船走人。以往在岛上是扭扭捏捏、蔫了吧唧的好看,如今背着包袱跳上船,乳娘和侍女都觉得,这小公子就像逃出他亲爹的爪子似的,满是鲜活生动的好看。
辜薪池与乐逾接耳,略皱眉道:“小蛾不解世事,他如何能有办法进入楚宫?”更别说有垂拱司高手环护的楚帝寝殿。乐逾揽他肩道:“他知道他和顾三家的女儿有婚约。”要是连未来岳父都不会找来帮忙,这儿子就真是个傻的了。
然而这儿子真是傻的。林宣每一二日将岛外小公子的动向交给辜薪池看,辜薪池看得头痛,这小公子才上岸半天,便被人忽悠得目瞪口呆,喜滋滋地将价值千金的名马换了匹骡子,倒贴出去钱财若干,还自觉自己真是太精明啦。他骑着那骡子上路,三五日的路程整整走上七天,因那骡子是只病骡,小公子最后竟然为给骡子请大夫花完钱,开始典当物件。
好容易走到梁城,牵着骡子走了三圈,却不入春雨阁,在春雨阁外张望两眼,险些引出暗卫,就牵着骡子大摇大摆走了。将春雨阁当成名胜一般!
林宣在辜薪池面前,倒是不再忍笑,笑得手抖,还摆出一脸肃然,道:“先生,小公子的动向可要交给岛主?”乐逾平日看的密报都是他们选过的,辜薪池叹道:“免了。”心道:知子莫若父,他只怕早就知道小蛾会是这样,才懒得看。
林宣含笑道:“眼下该如何?让小公子这么一路散财童子下去,也不是办法。”南楚海商会的人大多数撤走,如今留在南楚的蓬莱岛管事的副手正是当年陪乐逾出岛的童子春宝。乐濡十岁,他也至弱冠之年,跟随年资深厚的管事在外历练。有这些人暗助,入楚一行,哪怕小公子再不靠谱,也不会出乱子。
但不完成岛主的要求,按例是不能回蓬莱的。辜薪池道:“代我磨墨,我要写一封信,交给春雨阁主人。”
乐濡并不知他背后有多少人暗中相助,只是一路遇难呈祥,化险为夷。晃晃悠悠十余日,安然无恙到了都城锦京。他的文书在蓬莱便备好,只是一个小少年独行,总招人侧目,为免盘查,凭借三脚猫功夫混进城去。
进城之后,方才发起愁来,牵着骡子绕宫城走了一段,避开侍卫,却也不知如何潜进去。日到中午,又愁又饿,怀中木匣都捂热了,肚子空空地叫起来,一翻囊中,只剩下几个铜钱,唯有哭丧着脸一步一回头地到小摊上吃汤饼。
他是哭丧着脸,可旁人只觉这男孩打扮的女童年纪虽小,却不似旁的孩子看不出眉眼,而是眉眼分明,生得姣丽,偏是那形状清楚的眉不展开,小小的人脸上笼着一层轻愁。
他坐下吃一碗汤饼,汤饼便是汤煮面片,面以绢布筛过,冷水调好,捏成薄长条,放入热汤中煮,是北地南传的吃食。热腾腾的汤饼端上来,乐濡也不知道该如何吃,就提箸夹住面片一端,绕箸卷成一卷,待凉了再送到嘴边,微微低头小口地吃。
他才吃了几口,就发觉周围人都在看他。唬得愣了一愣,不敢再吃,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问:“你们……你们为什么都看我呀?”却不知旁的食客吃起汤饼喝起汤来,难免稀里哗啦呼噜呼噜的,他生得秀气,吃起汤饼来竟也异常秀气,玉雪般的一个孩童,像是酥酪冻上以后捏出来的,不止食客看,就是路人也情不自禁地伸脖子多看两眼。
他却看向路人,便见远处宫城中走出一行侍卫,跟在一个大姐姐身后。那姐姐容貌清丽,气质沉静,有几分面熟。那女子是明鉴使苏辞,乐濡自不记得三岁时曾与她在蓬莱岛上一见,还在雪地里送过这好姐姐手帕包的一块热糖糕。此时精神一振,想着这漂亮姐姐从楚宫出来,定能再进去,要跟好她!
乐濡慌忙掏空锦囊,抓出一粒留在囊底的珍珠弹丸,他出门一回,也知道这样大的珍珠可以抵钱了,祈求道:“劳店家照顾我的骡子,我明天一定来牵它!”便当街施展轻功,诸人只觉眼前一花,这孩童就不见了,只剩他骑来的瘦骡子还被系在树上。
这小公子缀行在后,跟着苏辞到她的府邸。比起京中众多达官贵人,她的居处算得小而规整。苏辞已从故主顾三公子处得到吩咐,就连那位萧陛下,都已知此事,令她不要惊动,仔细配合。此子是那位陛下亲生骨肉,她自不敢轻忽。明知那孩子跟在后面,却要装作不曾察知,为他来方便之门,让他今夜能顺利潜入楚宫。
她目力耳力极佳,待那孩子溜进室内,躲在木雕屏风后,过上一时已听见他肚子咕咕地叫。乐濡想起那碗只吃了几口的汤饼,心里难过得想吸鼻子。就听苏辞推门道:“我有些饿了,厨下可有糕点?”
不多时,仆人送上一盒糕点。乐濡咽着口水,便听步声响起,那姐姐竟出门去了。他悄悄凑近糕点,越近越想吃,却觉得偷吃别人东西不好,若是让姐姐以为闹鬼,吓到她如何是好呢?
可他饿得厉害,夕阳已落,他肚子里实在空得难受。便悄悄开启盒盖,只抓了一块糕饼,又取下一个小玉坠子放在盒中,权当是换一块糕饼。可一块糕饼下肚,越吃越饿,那杏仁糕好吃得吓人。他心怀歉疚又拿了一块,暗自发誓道:这糕饼我以后一定会想办法赔给姐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