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听步声近来,乐濡先躲好,却听苏辞道:“备车,我要入宫。”她之所以备车,就是要让这小公子有处藏身,乐濡果然藏在车中,混入宫城。
可屏息凝神进了宫城,这小公子又傻眼了。楚宫殿宇繁多,楚帝的寝殿是哪一间?苏辞却也没料到这小公子会入宫以后找不到寝殿,便去向那位陛下回话。
却说萧尚醴这头,万事布置停当,只等爱子现身。心中焦急迫切,面上却一点不改,仍是端丽冷淡,强等了近半个时辰,寝殿外半个该出现的人影都没有!他心头已翻江倒海,乱念丛生,只道:若是逾郎来访我,早该到了!为何濡儿还没有来?难道是——途中出事?
萧尚醴冷冷道:“苏使?”苏辞谨慎道:“自宫门至此的侍卫都被晓谕,夜巡提前一炷香换班,小公子……应当一路畅通无阻。”她心念闪动,又道:“或许,小公子不知寝殿何在,或是途中……迷路?”
萧尚醴直欲蹙眉,第一个念头便是:荒谬!如何可能!这是我与逾郎的孩子,怎么可能无头苍蝇一样懵懵懂懂入宫?竟还在宫中迷路?他只道:“去看看,不要让他察觉。不要太轻易。”濡儿要是似他一般多思,又在逾郎面前长大,入宫已经十分轻易,若来到寝殿再一路这样轻易,濡儿必定生疑。他多半与我一样心高气傲,若让他知道不是他自己做到,而是我暗中相助,只怕会不开心。
萧尚醴授意苏辞为难乐濡,在苏辞即将行礼告退之时,又叫一声“且慢”,缓缓道:“也不要真难为了他。”
另一边,乐濡一路迷路,直迷到御池边、梅林里。水边冷得很,四面是树,他辨不出方向,只好踮脚翘首望北斗,勉强辨了北,朝北走,待到终于看见灯火,到处都是殿宇楼台,他浑然不知自己已来到摘星台附近。
巡视的侍卫愈发多了,乐濡轻手轻脚,爬上檐角,却不慎滑了一下,蹭得砖瓦轻响,他心提到嗓子眼,差点摔下屋檐,只听侍卫道:“谁!”这时忽然传来一个女声:“无事!”苏辞收回目光,暗松一口气,万幸那位小公子没有摔下来,刻意皱眉训斥道:“如此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那羽林侍卫不曾见这位苏使疾言厉色,连声请罪。苏辞才道:“继续巡视罢。陛下方才传召,我要去回话。”那后一句说给乐濡听,乐濡不料有这样的好事,当即眼睛一亮,喜上眉梢,跟随苏辞偷偷摸摸到寝殿外。
寝殿外却是内侍刘寺守候,见明鉴使,萧尚醴不让他知道乐濡,他只奉命传话,笑道:“苏使来了?可不巧,陛下方才忽感疲倦,已安寝了。苏使怕是要明日再求见。”
苏辞心中明镜一般,今夜终于功成,可以身退。她转身离去,知乐濡在暗处,却不知乐濡在暗处皱脸,愤愤想道:这楚帝太过分了!居然要漂亮姐姐白跑一趟。
寝殿之内,萧尚醴已遣退众人,面向床内侧卧。心潮起伏,却放缓呼息,以免被听出他未曾睡下。
此时此刻,隐隐想到许多年前——竟已是十一年前——嘉陵江上船上一夜,逾郎自梁上跃下。转眼之间,继承他们血脉的孩子都这样大了。
他又想起十年之约,不知是喜是悲。即使有了孩子,他仍难改矜持自制,无论如何都不能失态。若清醒着与濡儿相见,必定会尴尬,不如假作睡眠,他与濡儿血脉相连,有这血缘亲情在,又有一份好奇在,濡儿必然会像逾郎似的,掀开寝帐,看一眼他的脸。
顾伐柯与苏辞皆称濡儿与他极其相似,待到见到他的脸,濡儿惊讶难言之时,他再醒来,最合适不过。
萧尚醴闭目聆听轻轻的脚步声,已想到片刻后,爱子依在他怀中,他在最小的时候叫过他“娘亲”,那稚嫩呼声,每次想起都使萧尚醴心痛。他与逾郎的孩子,如今应有多高?容貌像自己,性情可像逾郎?
枕边放下什么东西,萧尚醴屏息,乐濡也屏着呼息。好奇这凶巴巴的楚帝究竟长什么模样,照理说那么和他爹过不去,该是个牛鬼蛇神,可……看这楚帝隐约的衾被中的身影,竟好似……是个美人?
他想来想去,他爹只叫他放下东西,可没叫他看楚帝的脸,万一……他这一看惊醒了楚帝,被当成刺客抓起来,酷刑拷打……乐濡被吓得全身一抖,将那木匣小心放好,忙不迭地往外逃,生怕逃得慢了天上掉下楚宫的侍卫抓住他。
萧尚醴只听身后一时静默,再有响动就是乐濡见鬼似的逃了。他有最后一个机会伸手或张口留住乐濡,却实在做不出那般举动!任儿子逃难一般一溜烟跑了,气得一口气上不来,胸腔作痛。
他怒极掀开锦被,坐起身来,竭力克制,这才平复呼息。他竟因自矜失去与儿子相见的机会!但濡儿已经逃出寝殿,他总不能此时宣召苏辞,遣垂拱司高手把濡儿擒拿回来,送到他面前。若濡儿不明内情,出手抵抗,受了伤……
萧尚醴气恨至极,竟还有委屈,若是逾郎在此……若是逾郎在此!他强压心绪,拾起枕边木匣,便如逾郎在他身边。轻轻呼息,抚摸木匣,这才将那匣子开启, 匣内盛满鲜红浑圆的红籽,在透入纱帐的烛光映照下,晶莹艳丽,一汪红光闪耀。满满一匣红豆。
他看得痴了,怒气愤恨全消,将那鲜艳坚硬的红豆全数倒出,匣底果然有一张字笺,逾郎写字给他,从不写惯写的草书,而是一笔行书,道是:“今宵梦魂重有约,又送相思到枕边。”红豆又名相思子,送红豆到枕边,便如同逾郎在他梦中,送相思到他枕边。那笺上另起一行,却是更为风流的小字,道是:“堂前有相思树,系别后手植,七载始生红豆,特此相寄。虽约期未满,而相别日以久,相思日以增,何不缓缓归。”
前度分别后,他亲手植下相思树,枝繁叶茂,却总是不结子。直到今年,生出满枝累累的相思子,九月头一批落地,便被他装匣寄来。虽十年之约未满,但心中相思如枝头相思子,与日俱增,为何不提早来归?可这早归,却写成缓缓归。他的逾郎爱他至此,就连要他早归也不愿他仓促颠簸,旅途劳顿,只叮嘱他缓缓而归。
第114章
次日乐濡领回他的骡子,踏上归程。居然仍牵着他的骡子上船,把那只病好后日渐长膘的骡子带回了蓬莱岛。旁人养鸟养鱼养猫狗,蓬莱岛这小公子竟在他那风景明丽,处处栽种山樱的含桃馆里放养一只骡子。
小公子为这骡子取名小駃,将这头骡子黑漆漆的皮毛养得油光水滑。骡由马与驴所生,马所生的称驴骡,驴所生的称马骡。这小駃是一头小公驴骡,平日只嚼嚼花草,也不怎么叫,年纪才三、四岁,性情温顺,却和小公子一般好奇,有什么新鲜事总溜达来围观,一人一骡,两双大眼睛看得津津有味。
乐濡在它背上放了锦绣软鞍,自己不骑,倒是献宝似的牵着骡子让他春草妹妹骑一骑。蔺春草还爬不上马背,骑骡正好,莫名有些喜欢小駃,轻轻抚摸它的皮毛和尖尖长长的双耳。又自己穿了一串璎珞铃铛系在它脖子上,让它走路时叮叮当叮叮当地响。
岛上诸人最初见多了头骡子,惊愕之余都觉新鲜,围观窃笑不止。后来倒也习惯了这叮叮当之声,每次见到这骡子悠闲地从果树下花丛旁走来,都会笑着看看。
辜薪池问过乐濡为何要养骡子,乐濡捧着糕点,仿佛要把一路上饿的肚子都补回来,含含糊糊地说:“有天傍晚路上只有我和小駃,它那时候还病着,我饿着肚子,但是它还是驮着我在天黑前到下一个城里。当时我就和它说,我会照顾它一辈子啦。”
大楚威凤八年十一月十四,据锦京不远的彭城地震,灾民十三万余。萧尚醴谕令当地官吏尽力安抚,施粥散米,筹放药物与御寒衣物,仍有数万人流离失所,近万人辗转来到锦京郊外。
萧尚醴令烛照司暗查,为何灾民会离乡,可是当地官吏赈灾不力。顾三去后,明鉴与烛照二司实际上都由苏辞把持,顾三这挂名垂拱令更似天子朝堂之外的幕僚,只偶尔被萧陛下垂询,回奏所闻与见解。
十二月二十三起,锦京连遭大雪,天气严寒。苏辞被宣召入宫,率几名垂拱司高手护卫那位陛下亲至京郊查看。满天满地的大雪,灾民挤挤挨挨,衣仍单薄,虽能每日领粥维生,却每日都病死冻死不少。
官吏恐惧瘟疫,只将死尸集中在一地。几十具死尸便已经可以如山,更遑论百具千具。这样的大雪天气里,尸体堆积成山,又被冰雪掩盖。而那冰雪未曾掩盖之处,许多尸体上连单衣都不存,是被活人扒下衣裳穿在身上抵御严寒。
烛照司的查访已有结论,萧尚醴道:“拨下的御寒衣物何在,难道有人胆大到敢侵吞?”苏辞听他声音平静,想起他判刑之重,不寒而栗,低声道:“禀陛下,未曾查到有人侵吞赈灾钱,只是各地官吏未能及时赈灾,譬如彭城粮仓施粥发药放衣,在灾后第十一日才勉强设立,第十七日才有一定成规可以遵循。等不到的灾民不是饿死病死就是离乡乞讨。”
他们为何敢这么做?无非是官吏中人人都如此不作为。陛下若要责罚,需责罚多少人?萧尚醴肩上发上都是雪,连眼睫上都是细碎雪片。他却仰头望了望天,轻柔道:“法不责众?好,寡人就非要责众。”
十二月二十五日,楚帝清查此事,所有参与赈灾的官吏,尽心竭力者越级擢升,无所作为者或斩首或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