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逾的风月之交不止她一个,那引得乐逾为她收心的小美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聂飞鸾近日颇为疲惫,乐逾在她床榻边坐下,拿一本闲书来读,她眼皮越发的沉,妆不及洗去便像枝头倦鸟,以臂掩住双目睡了。钗横鬓斜,乐逾将她乌发间几支尖锐沉重的金钗抽走,移开一盏灯,只听见她呢喃。
次日晨起,乐逾仍在她床边读锦京近日动向。折扇就丢在她床边。身上盖着他的外袍,她才惊觉他当真说到做到,守了她一整夜。
聂飞鸾见到枕上胭脂,思及自己妆容已残,不由立即扯起外袍掩住面容。却听见乐逾隔衣拥住她,道:“美人春睡足?”
她放下衣衫,娇柔道:“墙花路柳,只怕先生早就看厌了。”
乐逾道:“你这样的大美人,看十年都嫌眼福不够。”又拍拍身边,道:“过来陪我看看,寿山王和北汉近日有往来?”
寿山王萧尚醇与北汉早有瓜葛。各国皇子夺位,多有借他国之势的,譬如现今的吴帝之于南楚。要借与本国似敌非友、盘根错节的蛮夷之国的势力,无异于与虎谋皮。
春雨阁钻营南楚政事已久,聂飞鸾试探谈起如今时局,乐逾正欲回一句“与我何干”。可当时他能与顾三这样说,现下却不行。情蛊情毒将他与萧尚醴隐密牵连,那批袭击绿竹堂身携磨剑堂信物,却与南楚寿山王脱不了干系。寿山王本就有豢养死士的风传。只是不知他为什么选上绿竹堂。
红罗帐中光线迷茫,离蓬莱岛以来,种种人情牵连他在锦京越陷越深,遽然回首,竟有一入尘网中,再难得自由之感,胸襟肝胆都被这不自由摧折,还要煎熬多久,方可归去?乘风破千重浪,卧倒听万壑雷——他隔毯搂着怀里纤腰,道:“先不管那些,绿竹堂毁了,你家主人要在哪里安置那个棘手人物。”
他在聂飞鸾散开的秀发间嗅她发香,这美人躺靠道:“公子当初亲至锦京时就告诉过我,‘殷无效可用’。他让我把这句话原样奉上给先生。殷大夫可用却危险,但无论在哪,只要有先生在,他就翻不出风浪。”
之前扣住殷无效手腕,以轻功带他,确实查出他体内空空如也毫无内力,不曾打下武学根基。他俯身对她道:“你家主人顾三这辈子是不要想有能省心的时候了,你与他不同,何必一直奉陪。做秘谍不是长久的事,答应我,能抽身时及早抽身,可好?”
聂飞鸾坐在枕旁,怔怔望他,只见一片怜惜亲昵,使她沉醉。她恍惚道:“先生……”又及时醒过来,转眸柔腻腻地道:“先生可不要让妾身发昏,若是哪天真的抽出一条光身来,找上蓬莱岛去,先生的小美人做了正室夫人,该是不依得要遣十数个身强体壮的仆妇把妾身打出去了。”
乐逾却是忍不住笑,先是低沉,再是大笑,道:“小美人美则美矣,看不上我,我岂会自讨没趣。且是个男……哪怕天塌下来,也成不了眷属。”说到成不了眷属,竟有些慨叹。
“哦?当真如此?”聂飞鸾越看他越是为哪家小佳人动了心,被人掣肘,才加以分辨撇清。她是半个字也不信,将那骨节秀致的尾指一挑,乘机抹了一点檀红口脂,只待擦在乐逾衣服后领,低垂首柔情似水地说:“那么且容妾身伺候先生更衣。”
第16章
招侍女取来男子衣物,为乐逾换上,抚平肩袖时却眼观鼻,鼻观心,一派温婉方正,真如哪家贤妻。这便是她高超的手腕。
寿山王府邸内,萧尚醇深深叹了一口气。桌上刚放下的蜡烛火光闪烁。
“如你所言,萧尚醴已得春雨阁并蓬莱岛相助,于江湖这一面,本王是无法与他相斗了?”
虽是白日,与书房相连的密室里仍是一片昏暗。他对面的人摘下兜帽,比女子更深的红唇之上,露出高鼻深目与微卷长发。这人不过二十岁年纪,俊俏美艳,眉目间却有几分怨毒之色。左手上带着丝缎手套,两指空空。他望着手,笑意盈盈地道:“寿山王殿下何必这样说呢,静城王有春雨阁主人、蓬莱岛岛主,磨剑堂便逊色于他们吗?静城王的幕僚定是都当蓬莱岛主是个强援,又岂知他与静城王凑到一起,时机到时,可是静城王一个大大的危险。”
萧尚醇不置可否道:“本王真愿自己这步犯险是走对了。擅结北汉,若最后成王败寇,本王败了,这条罪过落在谁手里都是个死字。”
莫冶潜道:“殿下雄才大略,不同于兄弟中平庸之辈。他们只看得见连吴吞越试图抗我北汉,可是与北汉对抗,又怎么好得过釜底抽薪与北汉结盟,一同瓜分东吴呢?拘于南北之见,还要与东吴共享中原,哪里如殿下有远见,若此事成,我国国主愿与殿下订约,一南一北,隔江而治。”
萧尚醇又问道:“贵国主真的只要西越与延秦郡?”
莫冶潜恳切道:“我国疆域辽阔,草原广袤无垠,对国土自然没什么多余的野心。西越早已对我国称臣,要西越顺理成章,至于延秦郡,久攻不下,只能向殿下这未来的中原之主讨要了。”
他是北汉磨剑堂的使者,北汉对中原边境虎视眈眈,如狼如鹫。萧尚醇心中暗道狼子野心,天下皆知,尚对本王口蜜腹剑,但仍笑道:“贵国主确实大方,本王也不会小气,除延秦郡外,并州亦可奉送,反正这两地本不是我大楚国境。只是……”他居高临下地看了莫冶潜的手指,道:“本王观乎来使与本王那静城王皇弟似有些私怨啊。”
“殿下好眼光。”莫冶潜忍住恨意,柔声道:“实不相瞒,莫某此番出使确有私心。却绝不敢为私怨坏殿下大事。请殿下再等上一个月,殿下什么也不需做,待到东吴延秦公主至,莫某自然有把握让静城王、蓬莱岛主,与那田氏公主闹出丑闻,使他们千夫所指,身败名裂。除此之外,多谢殿下昨夜借出死士,我此番使楚,也为清理一个师门败类,带回他偷走的医经。师尊宽宏大量任他自生自灭,我却不能让这种叛徒再苟活世上。”
天明多时,乐逾才回到春芳苑,萧尚醴却早已不在。
中庭山樱开得极好,石山上垂丝海棠未绽,春深如海,帘幕挽起,侍从撑起一顶顶翠绿帷幄,不叫日光灼伤阶下的牡丹。他随侍女步入,正遇上史宜则退出,对他敛衽施礼。锦屏之前,辜浣端起药碗,小几上三只盛蜜饯点心的高脚银盘。
乐逾道:“怎么,那小静城王不守着春芳苑至通宵,就这样走了?”
辜浣看了看他,缓缓道:“小九天未明就入宫问安了。”
乐逾展扇动作中途停下,她轻叹一声:“并不是我出谋划策在背后怂恿,是他自己对我说,不管这件事缘由如何,大好时机不可放过。在京尹呈报之前入宫请旨协查。”
君父若许他协查,就要给他权。若不许他协查,他也放出了一个讯息:楚帝的幼子自今日起,踏入争权夺势的朝局。
楚帝对静城王最宠爱本是因他是太子胞弟,绝不可能继承皇位,只需承欢膝下圆满一国之君为人慈父的心愿,而无需承天下之重。
可当这个儿子一旦走上如其他兄弟一般夺位的路,他在君父眼中将与其他皇子再无二致,这是一条不归路,成也好败也罢,他不能再退一步回去做父母不解世事的爱子。
乐逾语调平平地道:“阿浣,我知道顾三求的是什么,但我从来没懂过你,为何你执意要当谁背后的谋士。先是太子,后是静城王。你明知静城王现下还不是出自本心地想坐那个皇位,为什么偏偏要他走上这条路。”
当年昭怀太子为辜浣之父翻案,寄她一封信。展信以后,辜浣告知义母乐羡鱼,愿依南楚与辜氏当年的婚约,嫁太子为妃。蓬莱岛既然绝不涉入各国朝政,便请义母与她断绝关系。
蓬莱岛内诸人虽不宣之于口,却对此事有众多猜测。或者猜辜浣是感太子为其父翻案的恩义,以身相许;或者猜她因太子一封信动情。
也有猜测她贪恋权势,嫁与太子是为做来日国母的。此种猜测在辜浣出嫁以前已占上风,蓬莱岛上有人窃语议论,骤闻屏风后长剑出鞘之声,肝胆欲裂,半晌,屏风后其中一个人影空了,只得辜薪池绕出,道是不必怕,少主已走远了。再去碰那屏风,竟一触就从中裂开,轰然倒地。
乐逾先行离去,就是不愿认说话之人的脸。然已怒气难遏,这番无声处的大发雷霆使得蓬莱岛上此后人人对这事哑口。哪怕她成为太子的闺中幕僚,帘后军师,几乎坐实了弄权一说。
可惜造化弄人,太子还是死了,她如竹篮打水一场空。辜浣勉力笑笑,道:“你与我自然是不一样的。你是遨游万里的鸿鹄,我是附翼于人的燕雀。你是坐拥蓬莱岛,天子找上门还嫌麻烦,避而远之,我是日思夜想只求权柄在手而不可得——”
乐逾厉声道:“你说够了?你是怎样的人,我有眼无珠?”桌上银碟都微微震颤。曾朝夕相处,辜浣为人如何他自有定夺,轮不到旁人评论诽谤,也轮不到她妄自菲薄。乐逾头脑一阵阵发痛,忽然闪现一种可能,如一捧冰雪灌入天灵盖,道:“阿浣,你该不会是,借静城王为萧尚酏报仇?这个仇你报不起!”
萧尚醴领了谕旨,从宫中出来,才进春芳苑,便见乐逾现身,萧尚醴身边侍卫即刻拔剑护住他,萧尚醴皱眉道:“无妨,收起来。”侍卫才退后。
乐逾道:“静城王殿下可有空听在下一言?”
萧尚醴怔了怔,从未见乐逾这样正经,在这春光融融的园林中,竟周身冷肃,听从他的话,命令道:“都给本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