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人也是愕然,僧衣被风鼓满,几乎与乐逾同时冲到山下。
却见几树青松之间,屋院外横一具女尸,年约十六七,是买来的婢女,尸身被扯坏撕开,脸颊到颈项处,血肉翻卷,半张头皮撕下,是猛兽利爪之威,胸腹更是被爪子掏开,肚肠流到泥土草叶上。
乐逾一字不发,面色铁青,冲上前抱起季玉壶,她被撞倒在地,已是满脸苍白,脸颊上一道道眼泪汗珠,裙底渗出些淡粉的血水,手指紧攥乐逾衣袖,快要昏迷道:“救我……”
婢女仆妇被吓得人事不知,或是两眼无主,直着眼要疯过去。那僧人不避嫌地蹲下身按压穴道,唤醒她们。一个仆妇见着血肉,哇一声坐在地上大哭出声,道:“老虎……骇死人的老虎!苍天呀!”
乐逾取出随身带的丹药,正喂给季玉壶,那药是蓬莱岛十年求得三粒的返香丹,原本为了辜浣,若有不测,一月一粒,至少可保三月性命。如今他并无其他灵药,将返香丹逐次全喂给季玉壶,另一手已在她背后送内力推化药力。
那僧人满面悲恸,他要渡化猛虎,却眼睁睁见到猛虎伤人,阻之晚矣,只觉万事都是自己的错与孽。
那些婢女仆妇都痴呆发抖,抱成一团。乐逾抱起她便匆匆入屋,那僧人猛然一惊,大错铸成,可那女子腹中分明尚有一条小生命可救,追上前去,道:“檀越!尊夫人要生产,已不可再拖,贫僧……略通医理,请让贫僧助夫人……”
季玉壶自有孕以来,少有开颜欢笑的时候,怀胎至今近八月,竟有大半日子身体心神都被苦痛折磨。
这一回见猛虎咬死婢女,受惊动了胎气,生产更是艰难。她即使服下了万金难求的灵丹妙药,又有乐逾源源不断抱着她送入真气,仍是不到半个时辰就脱力了。
她这一生出生既然低,又性子孤僻,不求所成,偏偏还清高得求一份干净,不愿被世间男子触碰。活一日,过一日,就是受一日搓磨。
咬布巾咬得唇间都是鲜血,痛不欲生时,却隐约想到,她痛不欲生又哪里只是这一时,这一刻。她这一生,只有在被昭怀太子妃庇护的数年间,在那放置古玩的积玉斋中看守,日日为珍品古玩掸灰拭擦,对着一斋数十架不通人言的死物,得到过一时半会儿的平静安然。
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汗水迷住眼,双目通红,再留不出一滴泪来。三个时辰后,天色全黑,屋内满是血腥味,竟无人分得出神点灯。
胎儿体位不正,她的产道又难以扩张,那僧人额上也是大粒大粒的汗水,再这样下去,那胎儿只怕会死在分娩中。她如同知晓,竭力靠去,只能依在乐逾耳旁,动嘴唇道:“大夫说……是个男孩,是不是?”
乐逾道:“是。”她目中已无神采,道:“我很怕……很怕,为什么……要是个男孩……”
乐逾扶住她,护住她心脉,道:“你不会有事,他也不会。”但她又神色挣扎,面上似悲似喜,道:“是男是女,是我的……孩子,不要管我!救救他,你救救他……也放了我……”
乐逾闻言一震,季玉壶意在舍母保子,她已经弃世,却不能拖着孩子一起走。
他不动良久,去取剑来,那僧人悚然看他,却终究一叹,颓然闭眼。
破晓时分,那屋舍内终于传出一声婴儿啼哭,生产的女子被剖腹取子,血流如涌。
那男婴通身绯红,面容紧皱,被那僧人满是血的手抱住,只管张嘴急促大哭,丝毫看不出长相。
季玉壶看他一眼,淡淡一笑,耗尽这一世所有气力,却拼命抓住乐逾的手,道:“教他……做一个好男人,心思端正……胸怀坦荡……懂得尊重……世间的女……”
话未说完,便倒下去,手也软软跌落,乐逾拥住她,半晌,理齐她腮边散乱鬓发,低沉道:“我答应你。”
第49章
斯人已在他怀抱中离世,乐逾将她放下,提剑出门,道:“烦大师照看犬子。”
拿僧人灰袍上处处血迹,正笨拙细致地拭擦婴孩脸面上的血水,闻言急道:“檀越!”却只见乐逾身上淡淡戾气转厉,高大身影射出,一纵而去。抱住一落地便与生母诀别,不知是否为母亲一辈子的不幸号啕大哭,那僧人进也不是,留也不是,长宣一声佛号,竟就抱着婴孩追冲上去。
屋外那仆妇婢女过了半日,渐渐地恢复神智,半夜烧水听吩咐,如今一边啜泣,一边通红着眼为那死去的婢女收殓。
青松岭被晨风拂过,黎明里山林不语,天地寂寞。那僧人仰头四面环顾,抱着眼都睁不开的初生婴孩,如捧一只大手一捏就会碎的玉碗,护在胸前,唯恐他有失。
半柱香后,追上却已迟了一步,林中浓重血气弥漫,气味腥臊,不是人血。地上一团庞然大物,黄澄澄的皮毛已被血染得猩红。那一动不动再没生气的皮毛旁,站着个高大的男人,如山如渊,已经收剑入鞘,回头对那僧人一笑,眉眼俊朗,半张脸与一侧肩头都溅满兽血。
乐逾道:“大师来迟了。”他反手抹去铺头盖脸的腥热兽血,那僧人定定看着他,即是忏悔又是消沉。
乐逾右颈,血下竟有一道利爪留下的浅浅伤痕,虽然短而不深,但方才竟险恶到猛虎的齿爪与他的咽喉只在咫尺之间。
那僧人踉跄倒退,抱着怀中婴孩,悲哀万千,欲张口念经,又是超度谁,那猛虎虐杀的少女,死于生产的女子,还是这刚被屠杀,虽做下孽,却也在佛法下一视同仁,可以被超度的野虎。
那僧人嘴唇颤抖,苦涩道:“千错万错,是贫僧的错。贫僧急于求成,没有以佛法驯化猛虎,而是以‘降魔印’威慑,使它不敢在檀越面前放肆……若是贫僧以身饲虎,便不会有今日事。”
乐逾道:“大师渡它不成,它野性难驯,暴起伤人,与大师何干?换言之,大师渡我不成,我哪一日入魔,死在他人之手,也是我因果注定,绝无怨言。”
他从那僧人手上接过婴孩,那婴孩擦去周身血水,静静地不吵不闹。乐逾道:“与大师缘尽于此。”
那僧人仰天长喟,一张悲悯的面庞上流下泪来,却无话可说,只道自己佛法太浅,救不了这来日中至关重要,如今却已走火入魔,江湖中年轻人里的佼佼者,愧对这位苦海之中的檀越,也愧对天下人。他独立于此,待乐逾走后,再不回挂单的寒松寺,而是反向朝南下山,不知所踪。
十日后,寒松寺上。
香火并非日日鼎盛,香客也少,寒松寺最有名处,是昔日周天子之母也曾寄骨于此,点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修三座金塔供奉。
如今虽说佛门再不如当初南朝四百余间大寺的盛况,若是笃信佛教的达官贵人死后,仍会到寒松寺中慷慨施舍,点长明灯。
一个长相清秀地知客僧走入精舍内,合十一礼,道:“师兄,有施主想在寺内供往生牌位并点灯。”
那师兄站起身来,皱眉道:“这样的事也来问我么?”知客僧低声道:“那施主……请师兄移步,亲自去见罢!”
那年轻僧人听闻是前些天斩杀山中猛虎的施主,暗暗一惊,还是去了。却见佛殿之中,三个蒲团前,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背对他站着,双目直视高达殿顶的金身佛像。
年轻僧人道:“这位施主要供往生牌位并在小寺点长明灯?”
乐逾并不回头,道:“黄金百两,明日送上,为贵寺诸佛像重塑金身。在下只想为一对母女立往生牌位,想必贵寺不会令在下失望。”
他一身布衣,那年轻僧人却不敢疑那句“黄金百两”,怒气傲气全数消散,迟疑道:“不知施主要为哪家的夫人、娘子立位,又要点多少盏长明灯?”
乐逾沉默望佛像眉眼,人死后,他记得季玉壶曾说过,其母几次对她提起寒松寺,却因卑微贫寒,不敢奢求被供奉于此。
季玉壶之母只是妾侍,无名无份,她本人亦不愿嫁给乐逾,做那乐门季氏。他道:“不是哪家夫人娘子,只是犬子之母与他外祖母。”
那年轻僧人暗生厌恶,竟连妻子都不是;、 无媒苟合,然而看在黄金份上,道:“即如此,施主要为……这对母女立往生牌位是可以的,也可在偏殿点一人九盏共十八盏长明灯……”
乐逾道:“在下听闻贵寺可点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
那年轻僧人忍了再忍,不忿道:“本寺虽小,却还有骨气!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非十分尊贵之人点不得!商贾出身布施再多黄金也绝不能——”
乐逾本不信神佛,这番前来只求为那位季姑娘多做一件事,圆她心愿。却恰在佛像面前,见识佛门中这样一位弟子。
那年轻僧人话声一止,身材高大强健的施主看过来,第一眼尚且觉不出那施主面容俊异,只觉气势迫人,与他对视,说不出的畏惧,一股寒意涌上,连忙低下头不敢说一个字。
却听那施主道:“十分尊贵之人?”年轻僧人摇摇欲坠,几乎站不住,乐逾道:“大师代贵寺答我,这六个字,蓬莱岛下一任岛主的生母可否担得起?”
三日后,太子东宫,一丛花树下,春雨阁那位取聂飞鸾而代之的苏辞姑娘谨慎奏上几件事。
最后一桩却难以出口,她仿佛猜到这美色在外却心思难测的太子殿下与蓬莱岛乐岛主间很有些不可说,可此事若欺瞒太子,来日必遭雷霆之怒。
苏辞低声道:“据属下探知,三日前,蓬莱岛主在宿州芜城显露行迹,以他新生之子的名义,效仿周天子,在芜城寒松寺为其子故去的生母及外祖母设牌位,点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