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口口声声说要做大将军,冒犯太子妃尚且不认为自己会有祸事的少年竟成了如此隐忍之人。田弥弥心中一动,敛衽对萧尚醴施礼道:“妾身恭贺陛下。”萧尚醴道:“皇后就这样有把握。”
田弥弥微微一笑,当年被冲撞仍不以为忤,将他引荐给萧尚醴,萧尚醴有心磨砺一柄利剑,难得这罪奴熬了下来。大将军吕洪已过知天命之年,自古老将无几人,他骄矜自傲,引来萧尚醴忌惮,功绩越大,祸患越大,只怕难有善终。她道:“臣妾一个人或许会走眼,但加上陛下,绝不会轻易走眼。”
萧尚醴仍望向那些罪奴,道:“权且一试,寡人已是急于求成。”他与田弥弥早在三年前就查清方寿年的身世,方寿年出身将门,其祖父就是大将军吕洪昔日的偏将,落到罪奴境地也是因得罪了大将军。此子誓要从军,不知有多少要重振家门,昭雪冤屈的决心,萧尚醴道:“……但愿来日取吕洪性命报仇者,正是此子。”此后不再看一眼,转过身来。身后风雪渐扬渐大,他走下飞琼台,俯视见宫人分列迎候,马车也在王府内车道上停候。
飞琼台下处处尽是雪景,萧尚醴厚裘迎风,面容极为端丽,没有一丝情绪,召来宫人传一道旨意,令臣下起草《充军令》,大楚罪奴,若能以家眷作保,投身从军,都收编入行伍。有功可以使家人一并脱离奴籍,如若潜逃则家眷连坐皆死。
田弥弥在一旁静听,萧尚醴道:“皇后先前问寡人,还有什么要求的。”田弥弥道:“是。”萧尚醴令宫人退下,道:“楚吴结盟攻越已成定局,寡人乞求上天赐寡人一个当世名将,能以一人之身当数十万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若上天能给寡人一个这样的将才,为寡人横扫宇内,荡平北汉,届时万千白骨,万千杀孽,落下什么报应,不必他偿,由寡人来担。”
第63章
萧尚醴十二月登基,只待一个月,元月伊始,诏谕天下大楚改元。先帝从自加帝号起改年号为奉圣,以彰显他自立为楚帝是上膺天命,驾崩之年已是奉圣二十七年。这一年尾,大楚境内东南有人报祥瑞,数百民众见凤凰鸣叫于岐山上。萧尚醴借此与左丞高锷博弈,三日后,连同高锷在内,朝中上下不敢不上贺表,纷纷称“王者上感皇天而凤凰至”,或者说“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萧尚醴降旨令人立凤鸣碑,作凤鸣赋。
到元月,因为上感天降祥瑞,改元“威凤”。元月动兵戈不吉,待到十五日后,庆典都已完成,萧尚醴亲自书写国书,致书吴帝,以大将军吕洪领兵,连吴攻越。
越国重文轻武,国君长在深宫,娶相国之女为贵妃。相国又与越国国师,那位剑花小筑的宗师沈淮海过从甚密,所以相国的幼子,“辞梦剑”闻人照花也拜在宗师门下,为沈淮海嫡传弟子。
及至战书到来,楚吴两国大军压境,越国国君的新春醉梦才被惊醒,惶惶然临朝,问策于诸公。他所问策的都是文臣,众口一词主和。朝中年轻臣子倒是有主战的,写下血书,只道称臣于北汉,以金帛买太平已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奇耻大辱,再对同是周天子家臣的楚、吴两国卑躬屈膝,社稷危殆只在旦夕之间。可这一番披肝沥胆的血泪之言并不能抵达御前。
越国国君亲自拜访国师,以战事问狂花居士,狂花居士没有见他,居然在此时闭关起来,遣弟子闻人照花回话,道是:“若启战端,在下被‘宗师之约’拘束,唯有束手旁观。”宗师明言到这个地步,越国国君但觉畏惧,一旦开战竟连国师都不能护持他!便定下心思求和。
数日后,相国之子闻人照花竟启程赴楚国。而与此同时,春雨阁主人在锦京沉寂两个月,竟忽然大发请帖,邀来各国小宗师,没有人知道他究竟邀了多少人,更没有人能猜到顾三公子此番意欲何为。
二月十二,江南春雨还不曾到,锦京城冬雪未消,顾三公子下榻的更夜园高朋满座。红裙侍女含笑躬身认出请帖,这一日是花朝佳节,百花生日,顾三公子办这宴会的由头也是“赏花”。
请帖却发了两种,一种是下人誊写,邀来同赴花朝节赏花扑蝶会。另一种却是顾三公子亲笔写就,“煮酒论剑,何如醉眼观花?”特邀天下小宗师中的年轻俊彦人物,赏花会后,还在更夜园内再办一席深夜观花宴,不醉无归。
这一夜,明烛高照,檐上雪水遇热融化,滴滴坠落,如春雨一般。轩内竟以三十余架屏风隔出一个个隔间,灯光映照,轩内犹如积水通明。隔屏风彼此都见不得容貌,只看得出影影绰绰,一叠又一叠的身形。传闻都说顾三公子抱病在身,又遭禁足,应该是沈腰潘鬓消磨,郁郁不起才是,可他人未露面,先闻笑语,道:“想必诸位都在好奇,在下以屏风藏客,使诸位不知除了自己,在下还邀了谁,这样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但在在下为诸位解疑之前,请先听一位江湖耆老一言。”
他退后一步,拱手一礼,轩内炉火温暖,他薄衣春衫,神态轩朗,哪里像遭到弃置的卧病之人?只听一声长叹,他右边走出一位老者,那老人年已花甲,穿着绸衫,却是《武林志》的主笔山阳先生。——数月前嘉陵江渡口之变,由他亲眼见证蓬莱岛主自垂拱司手下救走行刺楚帝的江湖罪人!
山阳先生满面颓然,叹道:“诸位少侠都已得知,老夫去年十二月与蓬莱岛主见过一面。”他那次前去虽说是与霹雳堂同路,却是暗中受春雨阁主人顾三公子之托。只因他是《武林志》主笔,记叙江湖事却不参与江湖事,置身事外,不偏不倚。所以顾三公子才要他做个见证。
他又一声长叹,这一夜还没有说起正事,已三度叹息,也不知叹的是感叹顾三公子果然有一双慧眼,一颗玲珑心,早已筹谋好了要倾天下江湖之力,压制蓬莱岛主,还是蓬莱岛主天赋过人却已陷入魔道,实在可惜。这老人只道:“老夫可以作证,蓬莱岛主走火入魔,是真事无疑。”
此话一出,寂静中竟有哗然之感,屏风后藏的诸位客人各怀心思。山阳先生道:“蓬莱岛主已经是小宗师中的巅峰,只要机缘到来,随时可能突破。若是他像‘血衣龙王’一般,以大开杀戒求一个顿悟,对这天下江湖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江湖承担了一个血衣龙王,却承担不起第二个血衣龙王。当年血衣龙王师怒衣为求突破,不择手段逼迫天下小宗师中佼佼者与他决斗,把自己屡屡迫入死地,在无数次拼杀中一点一滴锤炼心境。转战天下,这才成就宗师修为,却是把自己当作宝刀,把天下小宗师都看成磨刀石。不知毁去多少血肉做成的磨刀石,才得来宝刀铸成。
昔日师怒衣还是小宗师之时,东吴武林中也有人意欲围杀而不成,最终让他成为宗师。一旦成为宗师,凡夫俗子就只能对他顶礼膜拜,东吴江湖之中再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师怒衣成为宗师后,水晶宫虽然少管江湖事,但积威一日比一日深。以至于与他断绝关系的女儿,那曾参与当年更夜园小宗师一役的“胭脂龙女”蔺如侬,憎恨父亲,但在东吴武林人士眼中,依旧是水晶宫未来宫主,血衣龙王的独女。
山阳先生道:“东吴……那位‘血衣龙王’成为宗师已成定局,天意无可更改,可我大楚江湖难道要步东吴江湖之后尘吗?老夫以为,时候不晚,尚可一试。”这一试试的是什么众人此刻心知肚明,春雨阁主人竟是借赏花会联合诸位小宗师压制蓬莱岛主!
顾三公子又是一笑,走到一架屏风前,仿佛只在说雪色花影,道:“在下知道诸位在想什么,此事既关系大楚江湖,金林禅寺不会袖手旁观,宗师首徒善忍大师愿携众大师出手相助。”他轻轻撤开一道屏风,善忍一身白衣,低眉合十行礼。
顾三公子走到下一道屏风前,神色温柔些许,握惯笔的手轻轻推开那一扇,又道:“此事是春雨阁促成,拙荆也会出战。”
藤衣走出来,握住他的手,顾三公子含笑转身对余下众人道:“这一番故弄玄虚,屏风藏客,全为不强人所难。每扇屏风后有一盏宫灯,若哪位不愿参与此事,可以熄灭灯火,自屏风后幕帐中退出。在下担保,除在下外,不会有人知道阁下是谁。”
此话落下,只听扑簌数声,屏风组成的一个个隔间之中,次第宫灯一闪熄灭,听得有兵器叮铃声,顾三公子仍旧面带笑意,静静默数得共有五人动身离去。就在这有人离去之时,忽听得几声琴音,一个男声道:“顾三公子莫不是在使激将法,这一招不怎样高明。我若要离去,可不怕谁知道我是谁。我也不是你们南楚武林人士,南楚出一个血衣龙王,我拍手叫好尚且来不及。”
他拨弦一二声,堂中诸人已听出他身份,暗暗戒备。却听哈哈两声,一个显然已沉醉的男声说:“要走你走我不走!更夜园的酒好得很……”
顾三公子胜券在握,赏花会赏的是花,谋的却是天下江湖的大事。他从容道:“今夜场中,并非只有两位不是大楚江湖中人。”当日更夜园一役全身而退者都在他所邀之列,当时金林禅寺一脉与乐逾尚且是友,如今却已为敌。顾三公子款款道:“对不是大楚江湖中人的,在下自然不能以大义来要求。好在在下早已剖析过利弊,细细考虑过诸位能得到什么好处,自信可以说动诸位。”
此前不曾开口的又一个男声道:“即使有足够的小宗师愿意参与,也不能杀上蓬莱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