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尚醴道:“你在等什么,我还猜不到。但只要你……忘记所有前事,身边只有我,纵是谁来,也不能把你和我分开。”
之后两日,萧尚醴居于勤政殿。心头两个声音争执,在第三日入夜时分尘埃落定。宫人侍女为他披衣,又备好水沐浴。萧尚醴道:“传话给殷无效,寡人准了。”
次日萧尚醴不到,温泉殿中,五个宫人抬来一只木盆。乐逾道:“殷大夫,久违。”殷无效见乐逾看那木盆,唇角含笑,道:“乐岛主别担心,一点也不疼。”
木盆中盛满香油,微微温热,乐逾道:“乐某记得‘忘忧’是一种药,难不成还要下油锅?”殷无效道:“岛主未免太爱玩笑,‘忘忧’自然一种药——可要把前程尽忘,还得借助一些手段才好。若是用药汤,水释不出这样烈的药性,思来想去,唯有用油了。”他娓娓道来,伸出手将药油沾了一沾,又是柔婉笑道:“在下在几个人身上试过,若是直接药浴,效果不佳。于是还专门创了一种手法,名为‘灌顶’,请乐岛主指正。”
所谓灌顶,便是将服药后的人浸在池中,取药油在火上烫热,再装入滴壶,自额头不断滴下。油温发散得快,动弹不得的人如被烫伤,其实只是额头微微烫红,药性自头顶渗入。
温泉浴池是白玉凿成,乐逾服下“忘忧”,跨入池中,耳畔水声不绝。第一滴药油落下,他竟皱住眉,不能集中精神。药油断续滴落,那炙热搅乱他的思绪。要挣扎却无法挣扎,额头被药油淹没……
灌顶足有一个时辰,宫人分批加热药油。突然外间传报,竟是天子驾临。萧尚醴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来,不想看却仍然来了。他一步步走入殿内,见那人双眉紧皱,没有除下衣衫,闭目仰躺在池中,四个宫人手捧滴壶跪在池边。
萧尚醴动唇却不发声,道:“逾郎……”唤不醒他,待他醒来也不会再是原本的他了!殷无效轻叹,劝道:“陛下,‘灌顶’切忌中途停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萧尚醴面无血色,道:“继续——”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嘲讽道:事已至此,你再叫他时,他还认得你一句“逾郎”吗?
他不是后悔,竟是已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人若忘了他,还会是原来那个爱他的人?一步错,步步错,一根弦拉扯崩断,萧尚醴才发觉,我为得到他,竟亲手扼杀了他?到头来,竟是我一点点逼死他?这悲恸使他茫然,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
入夜时分,一个男人即将醒来,他不知宫人两次去勤政殿通报。第三次上船再去通报时,凤舟已经驾临。也不知凤舟上的人独自看着岛上灯火,不能近前,也不能后退。不能再恨他,只能恨自己。
萧尚醴心中道,他真的前事尽忘,还是他?……他爱美人,但爱的都是自持的美人,我如今失魂落魄,他可还会喜欢?百转千回,面上却平静无波。终于上岛,走入盟鸥馆。
那男人才醒,耳听一阵宫人纷乱,之后再无声响,他抬头就见一个美人。额上似乎有伤,以锦带遮掩,可容貌美艳,甫一入内,便满室生辉。
萧尚醴直直看向他,宫人下仆都被遣散,他亲手端起汤匙与药碗,手腕轻轻颤动。那人也目不转睛看他,一开口就能定他生死。
萧尚醴与他对视,那男人打量他,竟大笑道:“看你年纪,该不会是我儿子?也对,你生得这样美,你母亲一定更加貌美。”
萧尚醴道:“你真不记得了……”他勉强道:“你只比我大十岁。”乐逾看自己黑白交杂的发色,道:“我居然尚不及不惑之年。”
他是为我华发早生。萧尚醴道:“寡人是楚王之子,周天子之孙,寡人的母亲是太后。”乐逾戏道:“陛下。我与陛下是什么关系?”萧尚醴眼眸低垂,道:“你姓乐,乐氏先祖是周天子的从龙功臣,受封沧浪侯。到了大楚,也是大楚的沧浪侯。——乐卿与寡人,早已熟识,天长日久,在宫中……犹如夫妻一般。半月前北汉磨剑堂勾结剑花小筑南下,你,与宗师弟子一战,身受重伤,内力也被封住,没想到今夜醒来,竟连我都不记得了。”
乐逾看他容颜,果然是倾国倾城,道:“陛下这样的容貌,我为你舍生忘死也是应该。只是我什么也不记得,美人仅凭口说,要如何取信于我?”
萧尚醴站了一时,早料到乐逾必有此问,道:“乐卿这样疑心,也罢。你我之间有许多信物,你若要亲眼见过,又有何难。”他击掌两次,自有宫人趋步出去。萧尚醴竟又端起汤匙药碗,道:“这是进补的汤药,不要耽搁到冷了再服。若连这也不信,我先喝给你看。”
他神情十分平淡,乐逾却心中一痛,不忍见他哀伤,道:“劳动美人玉手。”被他毒死也无妨,饮下汤药,三名宫人上来,手上各一只托盘。
他自第一只托盘上取走另一柄象牙折扇,道:“这是你与我定情之物,扇上的诗是你我一同书写。”却是将乐逾握他手写下的“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扇面贴上了扇骨。
那扇上确实是他们二人的字迹,乐逾虽忘却前事,可自己的笔迹岂有认不出的。萧尚醴见他认下,令人换第二只托盘,盘中是沾染血迹的折扇,是当时乐逾在嘉陵江古渡阻拦明鉴司缉拿人犯,放明鉴司人马去时还一扇穿刺副使咽喉。萧尚醴却道:“这是随你一同回来的折扇,你曾以此为兵刃。”
乐逾道:“我该是用剑的,我的佩剑何在。”萧尚醴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知道你是用剑的。”
他原以为乐逾会说他掌中的剑茧,却听乐逾道:“因为我一醒来就在思念它。”萧尚醴本不愿让他得回颀颀,或是想用旁的剑顶替,只怕他一碰旧物,想起往事,真正会恨自己。胆战心惊,唯有更步步缜密地布置一段过往。此时无话可说,又是击掌。
另有宫人送上一只长匣,萧尚醴开启匣盖,推颀颀出鞘一截,清光泄地足有数尺。他却不交给乐逾,又一声轻响,推颀颀入鞘,道:“这柄剑你已送给我了,不记得了,就要讨回吗?”
他这话说得克制,话语却明明是嗔怨的。长剑剑光一闪,光如清泉,已经投入鲨皮鞘中。他玄色常服,腰间佩玉,持剑的手也像玉,真是美人如画。乐逾被这美色震动,竟不再管剑,笑道:“我有没有画过你?”
萧尚醴想起那幅春宫,道:“画过。”乐逾上前一步,道:“那画在哪里?我将你画得可好?”那画远在蓬莱,被乐逾收藏。萧尚醴不愿多提,道:“你给我看过,我还给你,被你烧了。”
乐逾道:“莫非是我画了你的春宫,强迫于你?”他竟真的不记得了,萧尚醴愈发恨自己,只道:“不要再猜了。”脸色由红转白,几个字说出口都艰难。
乐逾道:“遵命。”萧尚醴收拾起仪态,听乐逾又道:“萧陛下既然说与乐某‘犹如夫妻’,今夜我二人是否共寝?”他对乐逾有情,却因这情,竟不敢再靠近他,只道:“乐卿初醒,以修养为重。寡人不多留了。”
那一夜去承庆宫探望皇后,田弥弥的禁足令已经稍松,这对帝后都是心思不为人知的,哪怕那日殿中图穷匕见,如今宿皇后宫中,仍是笑语不绝,相敬如宾。
田弥弥已知“忘忧”一事,萧尚醴已颁下依周武皇帝先例封蓬莱岛乐氏沧浪侯的谕令,谕令虽为昭告天下,可宫城内无人不遵从。她心中煎熬,却听乐逾的话,忍下来稍安勿躁。这夜令东吴侍女将上回下到中盘的棋端来,与萧尚醴执子再下。萧尚醴道:“皇后比日前静得下心,可惜输了先手。”
田弥弥只含笑道:“陛下是天子,臣妾在陛下面前,如何能赢?”
次日午后,宫人来报,乐侯求见太后。萧尚醴准他在宫中各处行走无碍,却不料他不见田弥弥,径直往太安宫去。这一日善忍禅师入宫为太后讲经,恰好在宫外与他相见。善忍早就不需面壁,只是在雪中跪至昏厥,冻伤身体,大病一场,前几日才痊愈。
纵是明知那位萧陛下以天下出家人胁持金林禅寺,他已经陷入泥沼,无计可施唯有听从。如今遇见蓬莱岛主,见他竟因为一段情孽,以致什么都忘却了,心里第一次对蓬莱岛主也生出不忍,见礼道一句:“阿弥陀佛。”临走时却问:“乐檀越——昔日来鄙寺访友,檀越还记得吗?”
乐逾大笑道:“乐某连大师是哪座禅寺来的都不记得。”善忍一怔,离去之时恰见天子车驾前来,躬身为礼。天子车马在太安宫外停下,萧尚醴下车,入内却听见轻轻笑声。步伐不由一停,招来一个小侍女,道:“太后与乐侯谈了什么。”
那侍女怯怯道:“乐侯……赞太后美貌。”萧尚醴心道:他隔着帘幕,岂能看见,分明是以此轻薄母亲!唯恐母亲不悦,忍道:“还有什么。”那侍女却更惶恐,跪伏道:“太后殿下……难得展颜,又说乐侯让人思及周武帝时那位沧浪侯……赞乐侯当真有祖先气度,雄峻高迈!”
萧尚醴道:“通传。”自有宫人入内,不多时,他徐步入内,道:“母亲。”殿内两层石阶,因太后清修,不见外客,两层石阶之间,挂了重重叠叠几道花罗幕。可那花罗极薄,连挂数层还能看出花罗幕内侍女的娉婷身姿,隔帘遥望,恰似隔雾观花影。萧尚醴入内,两侧侍女才卷起内层花罗。
她只是坐着,就让人觉得容颜极美。即使不是纱幕而是几重厚幕,严严实实遮蔽她的身影,也令人觉得必然是倾国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