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卷起花罗帘幕,只余一层薄纱,才看见她衣裳上下一点艳色都没有。美人素衣常叫人觉得觉得寡淡,她却是淡极反知花更艳。只需一个影子,已经不似世间能有的人物。萧尚醴似她,却不是她,还是凡俗能有的美色,她却真是天上的仙种优昙托生才有这般气韵。早春殿内薰笼正暖,她倚在一只石枕上,手腕上空无一物,那臂枕淡淡幽蓝,晶莹如冰,竟是好大一块西域贡来的瑟瑟石。日光下彻,照在枕上,荡出一片水波光晕,与她乌发上一对簪钗的辉光交映。
萧尚醴见那人仅在自己入内时分神回顾,此后立即向母亲看去,竟还起身,向母亲走去,对她一揖,道:“多谢太后殿下让乐某知晓,世间真有绝色,令人一见之下,肃然起敬。”
萧尚醴冷道:“乐卿!”太后却垂袖自谦道:“乐侯说笑了,我已经是老妇人,渐生白发,如何能称美。”她望之不过三十许,一生被美貌所误,受许多摧残,恨自己美貌,到如今却又有些自伤美人迟暮。乐逾一揖毕,半是郑重,半是戏谑,道:“太后殿下可曾见世间春花秋月老?”
太后不知从何说起,道:“春花秋月年年如此,哪里会老?”满殿宫人看着,乐逾走到她面前薄纱外,身姿伟岸,再不多近前一步,眼中全是隔纱所见的她的丽影,纵情笑道:“正是!真美人如太后,自然是世间春花秋月,年年如此,岁岁常新,怎么会老?”
萧尚醴见这一幕,不再言语,见母亲欣然一笑,心中五味翻涌。这两人是他世上最亲近之人,他明知母亲会见那人,无非是爱屋及乌。那人去见母亲,也只是爱美之心。可此时见这二人相谈甚欢,春风四座,他却无端端想到,那人比自己大十岁——母亲也就比那人大十余岁而已。因乐逾已生白发,外人望去竟觉得这二人年纪相仿。
他虽恨自己为何会有这等荒谬想法,却不由再想下去,若那人早生若干年,若他恰好在鹿宫那一夜……救了母亲,世上虽不会有我,但母亲会随他去,不必受这三十年折磨,他也……能如愿以偿,得一位神仙眷侣,携手退隐,就如当年沧浪侯乐游原与梁夫人一般,不必与我纠缠,以致落得今日。
如此念头一起,再坐不住,也不再冷言冷语,不做母亲与那人谈笑风生中的扫兴人,借故离去。却不知他一去,太后道:“乐侯不愿见醴儿,也是情有可原。”
乐逾道:“太后殿下好眼力。”太后似被触及隐痛,怔了片刻,道:“深宫妇人的存身之道罢了。”又恳切道:“醴儿与乐侯……之间确实有情。这一点我是他的母亲,知子莫若母,乐侯尽可以信我。”乐逾道:“我不曾怀疑过我是否爱他。但在我爱他之外,他有许多不敢让我知道的事瞒着我。——太后殿下爱子情切,乐某不会不近人情来问你。但这些事我总有一天会知道。”
她轻叹道:“并非我为醴儿隐瞒,只是……你二人间的事,我虽是他的生母,却也不知你们是如何有情,又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半晌又道:“乐侯素爱美人,在乐侯眼中,醴儿又如何?”
乐逾道:“萧陛下与太后殿下有九分相似。”太后微微一笑,就如万花竞艳。幼子的面容是她看惯的,不提身量,只说相貌,醴儿是与她最相像的,相像远胜过酏儿。最为不像的一处,就是双眉。她眉如远山,若男子有这样的双眉,未免过于女相。醴儿却是眉峰纤长,双目晶莹,如刀刃上的光,性子也有他与自己不同的刚强之处。
她只当顺着乐逾的话说:“醴儿的双眉,生得确实是男人里少见的好。”乐逾径直道:“恕乐某直言。”太后讶然道:“请乐侯见教。”
乐逾道:“说萧陛下与太后殿下相似,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与太后殿下不似,他倾国美人,却一心做帝王。”
第76章
此时三月,宫中暖殿旁海棠半开,有一株是太后入宫为妃时手植,号曰“周棠”。萧尚醴许乐逾在宫中任意游走,辞别太后,他就在水畔支一条长几,盘膝画海棠。
次日宫人来请,他竟不理会。宫人踟蹰,面露凄然之色,他递出一张纸。宫人呈上,萧尚醴果然没有责难。纸上垂丝海棠只有花蕊点了颜色,花瓣只勾墨线,海棠未画完,天子呼来也不动。
不多时,就在那暖殿外海棠处支起几面锦障,铺设地毯,摆放卧榻坐具,如平日游春休憩时一般,临时搭出宫殿,在此召见英川王妃与两位英川王之子。英川王妃正装雍容而来,连同二子,对萧尚醴行大礼,送上一只金盒,盒中正是昔日加封英川王的诏书。
英川王妃道:“妾昔日不能劝谏先夫,万幸今日二子已经懂事了。先夫于社稷无功,反而有过,再享尊爵厚遇,妾与二子皆觉有愧。恳请陛下收回先夫世袭封国。”
萧尚醴早就有意收回诸王封地与府军,自继位以来,诸王请他下诏册立世子,都被扣下奏疏,并不回应。诸王纵有嫡长子,不经国君册立,也是无后绝嗣。他的心思清楚至此,可继位不过两年,竟没有人看出。
萧尚醴道:“五嫂深明大义。皇后曾对寡人提过,五嫂似乎有所求,尽可言明。”
英川王妃仍未起身,她受辜浣所托,收养昭怀太子遗孤。日久天长,也将他视为亲子。然而她能将此子视为亲生,国君眼中,萧醍始终是昭怀太子的儿子。“能得天下”的传言还是要落在此子头上。自前次入宫后,“英川王子是麒麟儿”的流言在京中盛行,想必是天子以此试她,她若留此子在身边,才是害了他。
英川王妃道:“前次妾携庶子萧醍前往拜见皇后殿下,蒙皇后殿下厚爱,多有赏赐。恰好此子有幸,不知何处来的流言,都说他是麒麟之命。妾早闻‘麒麟献子’一说,此子既然合皇后殿下眼缘,妾只求将他送入宫中,日日聆听国母教诲。也好祈求皇后殿下早日有孕,陛下膝下有皇子,大楚社稷安稳。”
萧尚醴虚扶起她,道:“寡人也已听闻‘麒麟儿’,只是传言中并未说明,是五哥的嫡子还是庶子。”英川王妃心中一惊,听萧尚醴道:“见其母,知其子。寡人拟封五嫂的亲生子为英川王世子,与庶子一同养在宫中,英川王世袭府兵五万,待他加冠,寡人会赐还给他。”
留在宫中,焉能知道陛下能否准他活到加冠?英川王妃回顾两子,萧醍聪慧颖悟,已露出迟疑神情,不曾想到陛下会连兄长一道留在宫中。自己的亲儿子却微微咬牙,当即跪下叩首,叩谢陛下恩典。
英川王妃见二子神色,便也释然。她从不仅仅是英川王萧尚酎的未亡人,她本是丞相之女,父亲曾被先帝倚重,献策造成鹿苑之变,周室覆灭,却年寿不永,死在她六岁时。
先帝为使父亲安心,亲往府中探疾。当时辜氏获罪,太子与辜氏女的婚约只当作废,先帝说“必令吾子娶汝女为妻”,有意以她为太子妃。
父亲垂死之际,都没有说过一句求先帝照拂家宅妻女的话,此时却说:“小女婚事,将来全凭陛下做主。但她秉性刚烈,实在无德行母仪天下。”这才求得先帝应允,待到她及笄,赐婚英川王。
可父亲千算万算,看出太子无法顺利继位,为她避开嫁太子后的来日大难,却料不到英川王一个武勇直率之人,也会生出夺位之念,不听她劝告,以致与齐王相争而死。若非她主动请求下堂和离,带愿与她走的妾侍子女别处另居,只怕英川王一脉就此断绝。
她既然几经风波,又怎会畏惧风波?她的子女自然都是肖似她的,又何必为二子担忧。如是想过,就携子谢恩。
英川王妃告退时,萧醍慢了一步,见那位陛下容貌虽美艳,目光却阴沉地投在他身上。一道锦障被宫人拉开,先前所在之处的侧面,原来还有一室,地上没有铺毯,地面生着春草,几块山石上有青碧的茸苔,山石之间一株垂丝海棠树也被锦障罩住,树下土丘是个小坡,就顺坡放一张长几。
几上纸一端及地,几碟颜色也摆在地上,一个极为高大健硕的陌生男子在几边握笔勾画。衣无纹饰,也无品级,最怪的是人虽强健,头发却黑白夹杂。抬头看他一眼,竟是出奇的英伟,五官深刻,目光如箭。
待人都离去,萧尚醴换了语调,道:“乐卿以为此二子如何?”乐逾哂道:“难道我以前竟常为陛下出谋划策?”
萧尚醴道:“乐卿……并不喜朝事,但朝政的事,我从没有想过避你。”他这时走近,宫人随他移步,移动一面锦障,就看见远远的对面,地势低处,一左一右被英川王妃牵在手里的两个孩童。
萧尚醴言若有憾,低低道:“我……有你相伴,不求什么子嗣,会择宗室子入继为皇子。”要瞒住这人朝朝暮暮留在身边,就不能使他知道蓬莱,这样一来难与濡儿相聚。但比起素未谋面的儿子,自然是眼前这个人重要。
乐逾听他前半句,不由得心里一软,生出怜惜,仍在为海棠上色,却道:“你属意那个年纪小的,所以提防年纪大的。”萧尚醴道:“我不喜欢五哥,却嫉妒他有这样的儿子。”
乐逾前程皆忘,无从得知萧醍并非英川王亲生,萧尚醴所言只是英川王妃之子萧酬。萧尚醴道:“五哥死前,先帝赐他一块麒麟佩。我听闻他酒后志得意满,出了一句‘今朝得赐麒麟佩’,萧酬立即接上一句,‘他年号令凤凰池’。那时他才不过四岁,谋士幕僚皆称异。寡人那五哥,可是想着若能得位,必立此子为储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