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书房中。
傅定汇报完情况, 恭敬地告退离开了。
座位上,“谛明”松了一口气,吩咐道:“伊西多, 可以把力场解开了。”
人工智能应了声“是”, 随后解开了一道光学力场,座位上的明亲王殿下便神奇地褪下一层伪装, 变回了霜楼将军。
霜楼起身将书桌整理了一下, 然后面无表情地从桌下摸出了一个窃听器,来回翻看片刻,一把捏碎。
这时便见到后门被推开, 走来了谛明本人。
霜楼低头行礼,听见谛明说:“做得不错,今晚便回去休息吧。”
“殿下,”霜楼道,“请恕我直言,您不必费心保持伪装的,容幽迟早会发现您的身份。”
谛明沉默了片刻,说:“上一次隐瞒身份的事,他很生气。再拖一段时间吧,时机成熟的时候, 自然会让他知道。”
霜楼想起了上一次容幽发现谛明身份的时候, 两个人在湖中小岛闹掰了,这之后殿下的心情就一直不太稳定——谁都不想重蹈覆辙了,如果容幽再次以那种绝情的方式离开……
谛明说:“退下吧, 关于容幽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霜楼无言以对,行礼后便告退了。
他确实对容幽知之甚少,但至少他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在容幽和谛明两个人之中,真正冷酷无情的,恐怕是容幽才对。容幽的身上有对人类、对众生的大爱,但那或许是白瀚教导而出的,也或许是他天性所含的潜质——与之相对的是,容幽是一个几乎没有私情的人,他理智而克制,冷静到几乎冷酷。
这份惊人的理智,就是霜楼始终对他尊敬而缺乏亲近的根本原因。
同一时间,容幽刚从云室当中退出。
他立刻先下床,然后打开了自己的通讯终端,连接上了窃听器。
——刚才他不但是悍然闯进了谛明的会客室,而且还留下了一个窃听器。
可惜,什么数据都没有传送过来,估计是被发现了。也是,明亲王的私人会客室这种地方,想也不可能存在明显的安保漏洞。
容幽计划受挫,然而疑虑却并没有减少几分。
他意识到自己需要换一个手段。
于是这天正午时,容幽便拿了一本书,费尽心机地在硬壳书皮当中嵌进去一个小小的窃听器,准备把这颗糖衣炮弹给送到谛明手里。
——凭什么明亲王就可以无处不在地观察他,还能不要脸地披着马甲上阵,他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主动出击才是硬道理。
容幽觉得自己非常机智,并没有发现自己一心虚起来就对人特别好。
简直殷勤备至:“喝水吗?喝茶吗?你坐着别动,想看什么书,我去拿过来!”
“……”谛明说,“容小幽,我不是饮水机,第一不需要这么多水,第二我可以自己走路。”
容幽蹭过去道:“你今天一直在动笔写东西,眉毛都拧起来了,有什么烦心事跟我说说?”
谛明侧过头看他,像是有些好笑,又无法拒绝他,便动笔在便签上画了张草图,对容幽说:“这里,有两个星系正在互相吞噬,其中三颗居住星上一共有两亿人,我在草拟他们向外移民的进度。”
“……”
容幽咽了咽口水,人怂话不能怂,小心翼翼道:“我猜你是在考虑移民奖励的政策?”
“嗯,财政预算一共三百亿,平均下来一个人不过一百五十金币,也想让他们举家搬迁到邻近星域……”谛明嘴角微微勾勒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傅潜这些年来,越活越回去,这是在让我设法接收难民的意思。”
他可以随便讽刺当今财相大人,容幽却不太敢,便说:“你的领地在那附近吗?”
谛明随手在旁边画了一个圈,说:“大致是这个形状。”
容幽瞪着那个圈。
做一下比喻。两个星系的大小是一个米粒,谛明画的那个圈圈是个鸡蛋。
明亲王说:“这个地方确实很麻烦,距离其他领地相隔较远。如果我让他们接收难民,那么势必需要从其他地方引入物资援助,但是光输送渠道就需要一个天文数字。”
但是如果不引入外援的话,就算由十个家庭来负担一个难民,数字上看好像没什么,但其实对当地的经济还是会造成很大冲击……原住民相当于被迫分担了别人的灾难,这是很不公平的。难民必须援助,但是不应该是作为一个地区的负担的这种形式。
“星系进入最终吞噬阶段还有大约二十年,缓慢移民的话还有可图。不过,我没道理让傅潜那么轻松……”谛明看着这张图,又缓缓笑了。
容幽感觉他又在准备背后阴人了,打了个寒噤,转移话题道:“话说回来,你不是下午茶的时候专心看书放松的吗?怎么今天在这里办公呢?”你这样,让我手里这本书送不出来啊!
谛明停顿了一下,说:“我正在病假。”
容幽:“然后呢?”
谛明无奈道:“一回书房就有人哭,一会客就有人哭,弄得好像我多写一个字就会病入膏肓一样。”
容幽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幸灾乐祸道:“病人就要好好养伤,不要太殚精竭虑了。我听霜楼说你必须要静养,但是他也没有说你要养多久……”
谛明将热气蒸腾的茶杯放在桌上,对容幽说:“大体上,人的精神力和身体的关系就像水和茶杯。水温时冷时热,但是如果变化过于剧烈,茶杯就有因为热胀冷缩而开裂的危险。所谓的静养,也就是让水温平缓下来的意思,你觉得这需要养多久?”
“……这么说这个‘病’简直没个尽头啊。”容幽同情道,“难怪你吃的玩的都是老干部生活,难怪……”难怪霜楼让我留在这里,不要再刺激你了,原来你的心情这么重要。
明亲王对“老”字异常敏感,回道:“‘干部生活’就够了,不必刻意添加那个‘老’字。”
容幽又忍不住想笑,哄道:“只是形容一下生活习惯嘛,你还很年轻貌美的,别担心了殿下。”
谛明想了想,坦然接受了他的调戏,安详地喝了口茶。
时间都快要过去了,谛明终于把笔记放下来,准备拿几本书,大约是别的时候再看。
容幽连忙站起来,说:“昨天我看到一本很有意思的书,想给你推荐一下——”
说到一半时,容幽突然感到地面微微一震。
那一瞬间,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余震,身后的书架上,有两本书滑落了下来,向着他落去。
谛明神色微微一变,眼中瞳仁骤然收缩成针状。
一股精神力场汹涌而来,将那两本书猛然推开,“啪”地一声砸落在地。
这时容幽踉跄了一下,扶着沙发站稳了,有一瞬间怔然地看着谛明——他看得清清楚楚,那瞬间谛明露出的一对龙瞳,还有其中流转的苍青色光芒。
他良久不说话,谛明匆匆起身走过来,看着他道:“小幽,你没事吧?”
容幽内心隆然一声:是青先生,一定是青先生!
不需要线索和证据,不需要旁敲侧击,不需要什么窃听器了,容幽就用那一刹那认定了谛明的身份。
因为谛明的神色,和那天他在地震中生还回来时青先生的反应,一模一样。
自从白瀚离开后,容幽一直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个人,直到那一天那一刻。
青先生啊。
青先生说过:“珍惜你的感情,吝啬地给予我们这些过客。”
也说过:“你要学会需要我。”
孤独到连遗言都没有留的容幽,无助到连一次任性都不敢的容幽,只敢安静地蜷缩起来疗愈自己的伤口……是青先生一点一滴,将珍贵的感情重新注入了容幽的心扉,让他不至于在寒夜里还那么冷。
他是何以做到呢?
以温柔,以怒火,以所有无声的守望。
一夜夜,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一无所有的孩子,哪怕只尝到一点点甜蜜,也要捧在心上珍惜地回味很久很久。
他就是容幽珍藏在那里、唯一不敢轻言割舍的糖。
为什么就发现得这么迟呢?
容幽抬手遮住眼,手臂微微发颤,良久不能停歇。
谛明捏住他的手腕,声音发紧:“容幽……容幽?告诉我你怎么了,很疼?”
“很疼。”容幽说。
他一点点放松手臂,轻轻拥住谛明,低声说:“为什么……你要这样喜欢我?”
这个拥抱,如汤沃雪,四肢百骸每一寸神经都在温暖中颤抖。容幽从不知道,抱着一个人可以让自己感到这么暖和。
谛明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带着浅淡的笑意说:“那天我看见你突然走出来,让我等一下你。对你来说,可能是偶遇了一个陌生人;对我来说,却像是邂逅了隔世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