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见, 犹如故人归。
容幽想:但你不会知道,我们能遇见就已经是概率很小的偶发事件了。
明亲王要多巧合,才会偶然莅临这么渺小的一颗边境星;他一个小小的孤儿, 是因为身负龙血, 才会幸运到能够在云室里见到青先生。
云室又那么大,他们能够刚好相见, 也许都是神祇在幕后施展着奇迹吧。
差距如天渊之隔, 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在亲王爵位之下,还有着公、侯、伯、子、男和勋爵爵位,每一级都相当于几何倍数的差距, 哪怕只是一个勋爵,都手握着至少一颗星球上平民的性命。银河帝国的社会从来就不是什么公正公平的地方,人和人互相统治、互相附庸,一个少校的手下的手下就胆敢公然在街道上杀戮平民,而不惧法律的制裁。
霜楼将军从鹰山下回来的那段时间,容幽也曾经问过他一些事。
明亲王殿下之所以是实权亲王,之所以在银河帝国当中势焰熏天,与财相傅潜并称为帝国的左右手,是因为他掌握着亿万人的生命、财产、一切的一切。他的领地遍及人马臂的仙后星群——帝国的中央版图,拥有超过数千万个恒星系的统治权, 更多星系的财政和军事权力是由他在幕后一手把控;光是在法律上能由他任意支配的家臣就超过数万人, 这并没有计算他手下人物的附庸,他甚至能将身为家臣的霜楼推上帝国的将级位置而不受非议。
传闻里,站在帝国最顶层的一小撮人, 都是在皇帝的外殿召开小廷议会,其中以明亲王和财相为首,包含剩下六位宰相级大臣。只有在他们中间讨论过的议案,才会在正式的廷议上被众臣提出来讨论。而这个小廷议会,据说一直是皇帝坐在上首,皇帝的对面就是明亲王。
还有一件事。
在许多年前,银河帝国刚刚结束对红晶种族的战争,在战争的末尾,朝阳联盟宣布成立。这个联盟当中有一个成员,是从银河帝国中叛逃出去的省份,占据了猎户臂很大一部分星图——从名义上,帝国人都觉得自己有权声讨联盟,甚至是要求对方交出叛徒。
当时,银河帝国少壮派中的战争情绪一直没有降下去,年轻人都在狂热地呐喊“继续战争!把我们的地方打回来!”,甚至有激进的学生上街□□——这是白瀚告诉容幽的。
当年皇帝的位置还不稳,被民心民意还有众多臣子一起裹挟,真的动了去打下朝阳联盟的念头,但是有两个人不同意。
这两个人就是明亲王和财相傅潜。
皇帝说打,军阀们说打,全帝国民众都说要打,但这两个人摇头,仗于是没打起来。
白瀚解释说:帝**队80%听从明亲王的命令,帝国的税收80%听从财相的命令,没有他们点头,没有人能做成任何事。
白瀚还说:多亏了他们摇头,否则说不定你七八岁的时候,我们还在战乱当中,我恐怕根本没有机会去到孤儿院接你回家。
是啊,容幽当时还是一个流离失所的小婴孩,如果没有和平年代刚刚建立起来的孤儿院,他或许就会死在战争当中,根本无人问津。
帝国三万亿公民,像他这样的小孩不计其数,但是明亲王却只有一个。
“所以,怎么可能没有疑虑,没有害怕呢?”
容幽自言自语地说。
夜色空明,他正端坐在云上,安静地观望着皓月。
少顷,青先生也来了,漂浮在容幽的身后,好似看了很久他的背影,问:“容小幽,你又在想什么了?你总是很忧郁,我可没有欺负过你。”
容幽心想:装,接着装啊……
他转过头,盯着青先生看,直到后者咳了一声。
容幽说:“青先生,你知道那个神奇的豌豆的童话故事吗?”
青先生摸不着头脑道:“嗯?”
“那个男孩种了一颗豌豆,隔天就长成了直达天上的藤蔓,于是他就顺着爬了上去……最后改变了一生,听起来好像很励志吧。”容幽喃喃道,“为什么不害怕?一根脆弱的藤蔓啊,看起来好像将天空和泥地连接在了一起,他就敢顺着向上攀爬。如果藤蔓突然断了,或是他一个没有抓稳,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你已经在云端了,还会害怕跌落在地吗?”青先生说,“就算你还不能化龙,你也有我在这里。”
容幽笑了,说:“那如果你一个没有抓稳,或者有一点点迟疑,有一点点不那么喜欢我了……肉饼容幽,听上去就很惨。”
“你一共活了十八年零几个月,心里却像装了几百年的忧愁。一个小小的故事,何必要为难自己。”青先生悠然地说,“小幽,我理解你凡事都先思考退路,因为你过去承担不起任何风险。可是有些事情,本身就没有退路可言,假如你退缩……”
“我知道。”容幽低下头说,“我一退再退,所以伤害了豌豆先生。”
青先生:“……”
小黑龙似乎在作什么奇妙的比喻!
但是,他又能理解容幽的心情。
那种惶恐和喜悦,像一个孩子在拆封人生中的第一个礼物。如果他收到的是一场空欢喜,或一次彻骨的伤害,那么这个孩子今生都不会再拥有相信别人的快乐了。
——但是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这个孩子呢?
他的坚强,他的软弱。他的轻狂,他的怯懦。
他的孤独。
“容幽,”青先生说,“不要害怕,我在你身边。”
月色渐明,照得云雾散开,如水银泻地,点亮万家灯火。
小黑龙仰天长啸,许久后说:“青先生,我很想快一点成年。我希望我可以是一条威武强悍的黑龙,我希望我无坚不摧,从此没有恐惧和迟疑,可以毫不犹豫地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求仁得仁,不论最后结果如何,都不会有任何怨怼。我想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但每一件都难如登天,既然要顺着一条小小的藤蔓向上爬,那我就必须丢掉地上所有的东西,因为前十八年来我积攒的一切,都可能会成为我的负担。你觉得,我有可能成功吗?”
“不要着急,你的日子还很久。”青先生说,“你还很年轻,有时我觉得你太小了一些。”
容幽说:“那就是说,有的时候,你也觉得我已经足够成熟了——具体是什么时候?”
青先生咳了一声,没有作声。
容幽笑眯眯的,围绕着他盘旋了一圈,心情很好地舞动着长尾,忽然又说:“月色真美啊,青先生。”
青先生“嗯”了一声,仿佛是知道他正在说些什么。
容幽真的忍不住撩他,装傻道:“对了,青先生,我今天从教科书上学了一个新的知识点,你帮我巩固巩固。”
青先生说:“什么知识点,非要在这里巩固?”
容幽心跳飞快,在缥缈的云雾间穿梭,像无形的游鱼在月光中起舞,鳞片一面面在他精神力的波动中反射着辉光,昙花一现地在皎洁月盘下现出身形。
这一瞬间,青先生看见的一条清晰的黑龙。
他是稚嫩的,但也是美丽的,如黑曜石般有着瑰丽的外表,又如珍珠般闪烁着清亮的色泽。
他将脖颈凑了过来,龙爪挠了挠那边的鳞片,须发因此飘逸而起,在习风中躁动。
“是这样吗?”容幽说,“龙的求偶。”
青先生看了很久,忽然说:“很好看,不过有一个地方,你做反了。”
他说完,便吹了一口气,将淡淡的云层卷了起来,幻化成一条雾一般朦胧的云龙,向着容幽缓缓飞来,将他笼罩在其中。
容幽原地转了一圈,感觉这些云将他温柔环抱住,雾气仿佛渗入到了他的鳞片中。
青先生笑着,说:“现在对了。”
容幽又忽然有些不满,说:“就这样吗?不发表点别的看法?”
“我倒是也希望我可以在这里化龙……”青先生说,“容小黑,别以为我没有看出来你在撩拨我。你再试试,信不信我让你上卫星,上恒星,去黑洞里穿梭一圈?”
容幽果断道:“不信。”
小黑龙不但欢快地绕着他飞了两圈,而且用尾巴不停地撩他,凹出一个蝴蝶结的造型对他说:“你看,你看,我比你长,就算我对折一下都比你长。”
青先生:“……”
容小黑,和一团圆溜溜的光比长短,你真有本事。
青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决定送他上卫星。
“啊啊啊啊啊啊——”
容幽咆哮着被送出了大气层,刹那间整个宇宙冰凉的气息将他包围,但紧跟着而来的是青先生带来的安心感。
两团精神体幻化成光焰,在g02行星的同步轨道上盘旋一圈。容幽看见脚下山河如同拼接地毯,斑驳色泽里根本看不见渺小的生物血肉。可是地面上是亮的,因为人类造出了灯火,那灯火比冰冷的银河还要美,还要璀璨。
容幽笑道:“不够。”
他们互相追逐,逐步向上攀升,终于在某个顶点脱离了行星的引力,在卫星的表面快速地飞掠而过。
容幽一头扎向了无限耀眼的恒星,赤色的光华将他通体染成了红光。
“从帝国的中心出发,来到这么远的这里,需要多久?”容幽说。
青先生说:“差不多三万光年。”
“这颗恒星的光和热,都要穿梭三万年,才能去到那里。”容幽喃喃道,“人又要走多久?”
“我们观望,然后探索,然后掌握这个宇宙,为的就是将它微缩在掌中,不是么。”青先生从容道,“我从帝国之心来到这里,只用了一个月。在这里看见你,我胜过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