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吟小心翼翼地迈出门,左手稳稳端着那只盛药的白瓷碗。
吴继风看见风吟的瞬间紧张了起来,心扑通扑通狂跳着,屏住呼吸仔仔细细观察着风吟的一举一动,希望能从这里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风吟端着药碗走到了廊中的躺椅边,小心地将它放在了半人高的廊台上。转身将躺椅往阳光充足的外侧拽了拽,轻轻坐上椅面,斜斜躺了下来。调整好一个舒适的姿势后,闭上眼睛假寐了起来。
风吟刚躺下,婆婆就从屋内走了出来,手里还抱着一床厚实的小棉被。她走到躺椅前,弯下腰来将那棉被轻轻盖在了风吟身上,目光却转向了廊台上的那碗药。
风吟睁开眼睛,将那棉被往上提了提,目光也随着婆婆转向了那碗药。
她似是垂下了眸,但随即便坐起了身子。伸手拿过药碗,举到嘴边小心地抿了一口,似是有些不适地皱起了眉,抬头对婆婆轻声说了句什么。
婆婆看着从药碗里冒出的腾腾热气点了点头,风吟才又将它放回了台子上。
婆婆转身又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碟蜜枣和一杯茶水,低头对风吟说了句什么,才将它们放在了药碗旁边。
风吟点点头,取了一颗蜜饯放入口中,便又躺了下来。
婆婆又看了一眼风吟似乎才放下心来,便转身进屋了。
看到她没喝那药,吴继风心中有隐隐的庆幸。看样子应该是那药太烫了,婆婆才允许她放凉之后再喝。
但正是这样,吴继风的心才更纠结折磨,本心想去阻止她,却只能在这里眼睁睁看着。
可就在这时,风吟迅速地翻身下了躺椅,小心翼翼地走向了门边。
她先是将头贴向厚实的棉布门帘,静静听了半晌,之后便迅速地走向廊台,端起那只白瓷碗下了台阶,朝着院子中央走了过去。从提起的裙角下可以看见她微微掂起的后脚跟。
她一路走得极为小心,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吴继风不明白她是要做什么,皱了皱眉,更仔细地朝她望去。
一直走到榕花树边她才停下,轻轻弯腰蹲了下来,又不放心似地回头向屋门处看了看,确认没什么动静后,她似是舒了口气,回过头来右手微微一侧倾,那黑色的药液便从碗内落入了泥土中。
似是怕全倒在一处太过显眼,她的右手一直缓缓移动着,那药便顺着她的动作围着小树画了个半圆。
吴继风震惊地睁大了双眼,眼睁睁看着那碗药全部混入了泥土中。
风吟小心地将药全部倒完后,又转头看了看屋门,确认安全后便立即站起身,惦着小脚快速跑回了躺椅边。为了做足功夫,她抓起几颗蜜枣塞入口中后,又将整杯茶水灌入了下去。
吴继风肩膀一垂,全身的力气散了开来,她果然已经知道什么了。
此时的风吟又躺了下来,平静地用小棉被盖住身子假寐了起来。廊台子上空了的白瓷碗与茶杯并排放在那里,那么自然,自然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婆婆看到这些,唯一的认知就是风吟再一次忍着辛苦将那苦药灌入了口中,一切都像从前一般未有半分改变。等到婆婆欣慰地笑着将所有东西端进屋后,吴继风看见一直躺着像是睡着了一般的风吟终于动了动身子,转过头看着婆婆离去的方向,似是深深舒了一口气。
看完这一切,吴继风从院墙上跳下,稳稳落在了地面上。自嘲般扯了扯嘴角,心刺刺地疼了一下。
这便是证据了,最直接的证据。
吴继风慢慢走到院门前,努力消化着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有些事情,就算拖得再久,最后也总要面对。既然逃不掉,就不必费心挣扎。
吴继风向来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从不喜欢逃避。何况,他私心里还存着那么一丝侥幸,想着或许事情并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或许风吟只是察觉到了些异常罢了,毕竟她是聪明的孩子,怎么可能一直被蒙骗却毫无察觉;也或许她是知道了什么,但自己最想要隐瞒的部分,她却并不知晓;又或许,她只是跟着闻烁学坏了,吃药实在吃烦了才想了这么个坏主意出来,毕竟那药那么苦,任谁都不愿一直吃下去的。
所以,还不必做最坏的打算吧?
所以,只要她不说,就还有千万种可能吧?
所以,只要她不说,自己还可以表现得像从前一样吧?
吴继风在门前静静站了许久,站到他的情绪终于完全平静下来,终于又恢复成那个万事从容的样子时了,才终于伸手推开了院门。
就这么看去,他依旧是那个可以依赖信任、可以依靠的吴继风。
在紧涩刺耳的“吱嘎”声中,木门缓缓打开了。
吴继风抬眼向前方的躺椅上望去,自己的风吟就在那里。
当他看到侧卧在躺椅上毫无防备的那张脸时,一颗心霎那间温柔一片。
不自觉展出温暖的笑容,他轻柔开口唤出了声,“风吟,我来了。”
依依稀稀的朦胧意识中,风吟听到了木门开合的声音。
别人都说这声音聒噪刺耳,可风吟却独独喜欢它的韵律悠长。
心情在这悠长的韵律中更加愉悦放松,风吟忍不住松开了紧绷的肩膀,思绪慢慢沉了下去。就在意识逐渐松散快要进入虚空梦境的时候,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飘了过来。
他唤着自己的名字,他轻声说“我来了”。
可这是谁的声音呢?风吟忍不住去想,却又想不出?
突然梦境中出现了一抹银灰色的修长身影,他的长袍在夕阳的映照下散发出浅浅的金色光辉。风吟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的脸,一抬头正好对上了他的一双眼睛,一双乌黑的,明亮的眼睛。
他突然笑了起来,一双黑月似的眼睛里发散出比日光还要温暖的明亮光芒,他说,“风吟,是我,我是小叔。”
“小叔”,风吟低吟出声,抓紧自己游离的意识开始思考起来。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涌而过,在某个场景出现时终于惊醒,记忆瞬间回笼。
风吟在思绪回归的电光火石间“砰”地一声坐起身来,转身看向了来人。
神色瞬间黯淡下去,眸中生出点点泪光,她思绪纷乱,嘴唇张了张,却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吴继风看到她的样子停住了脚步,笑容凝滞,原本灿然的眸光也熄灭了,双手轻轻抖了起来,像一尊石像一般定在了原地。
风吟不语,吴继风不动。
两人各自怀着心事望着对方,隔着微妙的空气静静对峙着。
风吟在看到他时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像是恐惧也像是惊讶。
还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准备,还不知该如何处理自己复杂的心绪,一时间脑袋里空空一片,唯一能做的就是愣愣地呆坐在原地。
这样的她让吴继风想到了最坏的猜测,心“扑通”、“扑通”剧烈跳动着,这是他最不愿面对的状况,这种对峙比激烈的质问与争吵更加可怕,更加令他难以忍受。
终究还是他先败下阵来,他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微微抬起了双臂向风吟敞开了一个怀抱,尽力扯动嘴角笑着望向她,看着她的眼睛尽量语气轻缓地说道:“这是怎么了,过来让小叔看看。”
是他呀,是小叔呀。风吟的眼眸酸涩无比,再也忍不住胸腔里沸腾翻涌的委屈与怨恨,就那么怔怔地望着他,在这一瞬间落下泪来。
眼泪一滴滴坠下,砸在手背上,湿在心坎里。
直到这一刻,直到再次面对他,直到他再次伸出双手,风吟才终于明白,不管自己知道了什么,眼前的这个人,自己永远都不可能会真正怨恨。
只要面对着他,只要在他身边,自己唯一想做,也是唯一能做的,只有亲近与依赖。
可是,就这么原谅吗,不甘心,却又说不清是为何不甘心。风吟干脆不再看他,低下头委屈地呜咽了起来。
吴继风看着她的样子心都揪疼了,大步走了过去,却又不敢像从前般将她拥进怀里,只得试探着轻拍她的后脑,低低安慰着,“别哭,别哭……小叔在这里,什么都有小叔在,什么都不要怕。”
风吟再也忍不住,抬手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流着泪轻轻点了点头。
吴继风高悬的心落了下来,长长舒出一口气。此刻的他满怀感激,感激上天还留给他一丝机会。
轻抚着风吟后脑的长发,吴继风低头许出诺言:“所有的事情,小叔都会帮你解决,你什么都不必怕。”
风吟将头深深埋进了他的胸膛,怀抱收紧,终于抽泣着止了泪,轻轻闭上了眼睛。
吴继风不再说话,只是一下下轻抚着她的长发,缓和她的情绪。
吴继风此刻突然觉得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了,只要她还肯认自己,这便够了,那其他的一切就都不必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