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光亮的圆脑袋从开启的门缝中率先伸了出来,似是急急跑了过来的样子,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小脸也红红的。此时他只顾着开门,连挽起的袖子都没来得及放下。
风吟看见那颗圆脑袋就想笑,这么滚圆,果然是一清。
一清抬头,看一眼他们便笑了起来。先是向吴继风行了个礼,又抬起头来看向风吟,亲热地笑了起来。还没等两人说句话,无言大师的声音就从门内冲了出来,“佛门清净地,怎得就你敢如此放肆!”
吴继风看着无言大师那张板起的脸笑出了声,背起手来开始讲歪理,“我估摸着,佛祖今日也该回灵山准备过年了,我就是再放肆他老人家也不能知道!”说罢看向站在无言大师身边的一清,笑道,“除非你告状!”
无言大师摸着一清滚圆的脑袋摇摇头,再看向吴继风时,四人皆笑出声来。
“论不讲理,谁也不如你。”
吴言大师转身往寺里走,吴继风也不见外,拉起风吟就跟着往里走去。
“这都什么时候了,不在府里准备着过年,到我这荒山野寺里来做什么?”说着回头看一眼风吟,无言大师又道,“自己不怕冷也就算了,还带着丫头来吹风。”
风吟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这次过来果然不是大师邀请的,小叔那话就是用来骗婆婆的。
吴继风环视一圈空荡荡的寺庙,从怀里掏出了一袋银子递给了身边的一清,叹着气道,“本就没几个香客,你还把院门关上,是要把这龙岩寺单单留给我吗?”
无言大师语气平静,回道,“这马上也要过年了,我们师徒三人虽是出家人,可也得收拾收拾院子好好吃顿团圆饭不是,不关门,我们怎么仔细收拾。”
吴继风不依不饶,“关了门,谁给香火钱,没有香火钱怎么吃团圆饭?”
无言大师低笑出声,回过头看向他,道,“你这不是已经送来了吗。”
吴继风略作无奈地摇摇头,随着无言大师进了屋门。
风吟放下暖炉,将披风脱了下来,收拾妥当后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地向无言大师行了个礼。
无言大师此时已坐了下来,也不起身还礼,只笑着对吴继风道,“丫头总是忘不了礼数,你若有丫头一半有礼,我这寺院也能清净下来。”
吴继风颇有些无赖地笑了,别过脸道,“人说近墨者黑,我从前好歹也沾个“雅”字,怕是认识你太久了,才从你那里学来了这些坏毛病,我没找你,你倒挑起我的不是来了”
正巧一清端着新泡的茶水进了屋,一边给吴继风倒茶一边笑道,“二爷这话可冤枉师父了,人还说近朱者赤呢,你和风吟还是叔侄,怎么就没见你沾染她那懂礼的脾性呢?”
无言大师大笑出声,对着抿茶不语的吴继风调侃道:“他哪里能学到那个,只要丫头不被他带坏,我就要感谢佛祖庇佑了。”
风吟接过一清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身子一暖,整颗心都热了起来。
这个寺庙,这些人,这种暖暖的感觉,真好啊。
风吟四下瞅了瞅,屋里屋外都没有一净的身影,不免有些好奇,放下茶杯瞧着一清,轻声问道,“一净呢,去哪儿了?”
吴继风听到这话四处望了望,也没找到一净的身影,便一同看向一清。
一清脸色瞬间就苦了下来,又喝了几口茶才开口回道:“一净在大殿里头大清扫呢!”,说着扬了扬自己挽起的衣袖,道,“你们来之前,我们和师父一直在清扫,殿里殿外、院内院外,积了一年的灰都要在今日清理干净,我们从卯时就起床清扫,一直做到现在也没有做完,还不知得做到什么时候呢!”
风吟一听这话来了精神,一双眼睛闪闪发起光来,身子向前凑了凑,道:“那我也帮忙好不好,左右我也无事做。”一清不规不拒的性子都快赶上闻烁了,在他身边,总能有乐子,可比在屋里看这两个大人斗嘴要强。
一清看向师父,寻求他的批准。他自己是绝对没有意见的,带着风吟一起打扫,正好三人可以好好说说话,但风吟毕竟是客人,让客人受累,又好像没这种道理,所以自己一时不敢答应,还是得寻得师父的点头才行。
无言大师抿一口茶,瞥了一眼风吟跃跃欲试的小脸,才道,“既然丫头喜欢,那便带她一起吧,正好让为师歇一歇。”说着放下杯子捶了捶腿,笑道,“到底是老了,这才多大一会儿就开始腰酸腿疼了。”
一清得了批准脸色雀跃起来,立即便站起身,道,“那我们现在就去,师父,您好好歇着,放心交给我们吧!”说罢给风吟使了个眼色,风吟立即会意,站起身来随着一清一起跑出了屋子。
两人出了屋,一清的声音还透过门板传进了屋里,“你要记得,打扫时若碰到蛛网可千万别去碰,佛门不能杀生,就算是蜘蛛也是不行的……”
吴继风看着二人远去的方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孩子若是能一直这么开心就好了。
无言大师又端起茶杯,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品了起来,略香微苦,正如人生滋味。
静默半晌之后,无言大师放下茶杯,转头看向了吴继风,悠悠道,“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日赶来,可是有什么大事要同我商量?”
吴继风将目光收了回来,笑意褪去,眼睛低垂下去,半晌无话。
无言大师也不逼问,只是静静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静默的空气在屋内流动,吴继风一直没有说话。
无言大师在等待的过程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神情凝重了起来。这次,怕是真的难了。
又过去半晌,吴继风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向无言大师,沉声道:“风吟,她……怕是知道什么了。”
无言大师一怔,随即面色沉重地闭上了眼睛,念到,“该来的,总归会来。”
长叹一口气后,他看向吴继风,面色严肃起来,“她,都知道什么了?”略微停顿了一下后,眼光中又闪过怜悯的光,踌躇着开了口,“包括,九烈黎的死吗?”
吴继风又低下了头,目光涣散,手指无意识地磨砂着自己的青色长袍,“我也不知道她究竟了解到了哪一步,不过……”
“不过什么?”
吴继风看向了门外,脸色灰白交加,“我看到,她将那药偷偷倒在了榕花树下。”
无言大师有些诧异,只是这些?
看他们二人方才的样子,若继风不说,自己根本没觉察到有什么异常。
若只因为丫头偷偷把药倒掉就说她知道了什么,未免有些牵强。毕竟那药难喝,不是什么好滋味的东西,小孩子家耐不住苦耍些小聪明,也不是不能理解。
再说,今日丫头从进门开始,不论是言行还是表情,都太过正常,若是知道了那些旧事却还如此平静,只怕是做不到的。毕竟,这孩子还没有到万事容于心的年纪。
可再看一眼吴继风的神情,无言大师刚明朗几分的脸色却又沉了下去。
若真论起来,自己对那丫头的了解不及他万分之一。若他从平日的朝夕相对中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倒是要比自己的猜测可信的多。又想起他刚才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有什么事情一时还不愿提及,只怕,那才是最关键的部分。
“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她已经知道了,你再后悔、再苦恼,都是无益,仔细为以后做好打算,才是正途。”
“是啊,”吴继风苦笑起来,“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你带她来,便是为了让我替她把脉吧。”
吴继风仰起头,脸色显得异常疲惫,“我也不知道她的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喝的,但那药咱们毕竟不了解,就这样贸然停掉,我怕……会有什么不好。再者,”他皱起眉,深吸一口气才又道,“你再看看她身体还有什么变化,怕是……”
还没等她说完,无言大师已然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怕她吃了什么,破了‘洗心水’的药性?”
吴继风略一点头,垂下脸没再说话。
无言大师叹息一声,说道,“她当年还小,本就不是什么都能记得的年纪,加之身心受创,还喝了‘洗心水’,所以才会将一切都忘了干净。虽说那水洗尽前尘往事终生无解,但,毕竟万事无绝对。”
吴继风心口一跳,看向了他。
“既然如此,我便好好诊一诊吧。”
吴继风不再言语,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将身子一仰,整个人倒在了椅子上。
无言对着他的颓像摇了摇头,重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难得见你这副样子,真应该让三个孩子都来看看。”
吴继风不动,只是闭着眼睛笑。
“你须得做好准备”,无言大师用盖子轻轻拨弄着漂浮在水面的茶叶,续道,“眼前事易做,今后事难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