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王思走到曲桥果然见一人站在桥上,那人一身蜀锦织就的青衣,外罩一件堆雪般的银色狐裘,长发未冠,随意地垂落到腰间,单单只看背影,也能感觉此人气质斐然,不是池中之物。
因顾及裴术说的病症,穆王思不敢冒然行事,只好慢慢地走上曲桥,在那人一臂距离外站定。
那人正在给鱼儿投食,如玉的指尖上粘了几粒饵料,他的动作非常固定,捡起几粒饵料扔进水中,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作。因为头发垂下,穆王思看不清他的脸,但从他的动作中也可以看出,他除了看着水面,应该没有任何表情。
他不说不动,穆王思也不好说不好动,两人就这样站在桥上任凭时间慢慢流逝。
穆王思托着腮,一会儿看水里吃得欢快的鱼儿一会儿看天上飘飘荡荡的云朵,不知怎么的,她的内心忽然平静下来,连日来的忧心不安都好像被眼前这个不语不动甚至不看自己一眼的人抚平了。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好像这个人天生有一种魔力,能让所有接近他的人都变得宁静起来,这个人……
“呀,鱼儿都吃得翻肚皮了,别喂了!”穆王思看着河面上的鱼慢慢翻起肚皮,下意识地一伸手握住了那人正要投食的手。
他的手很凉,肤质极好,握在手中像块上好的玉石。
喂食的动作被打断,那人终于转过头看向穆王思,一双极清极浅的眼眸,如玉如画的脸孔,每一笔都像天神的极致创作,美而无缺。穆王思自诩不是花痴,她见过的美男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婚前日日对着钟灵毓秀的哥哥,婚后又有俊美无俦的慕容战,可是对上面前这个人,穆王思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公子如玉,举世无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你……”
“走开。”
玉石击筑之声,冰冷得不像话。
穆王呆了呆,那人已经松开手,一罐鱼食嘭的一声洒落湖面,顿时引来更多鱼儿的争抢。
那人从袖中拿出一块巾帕,擦了擦被穆王思触碰到的手。与此同时,桥下的丫头早已端着新的鱼食过来,那人将巾帕随手丢在托盘上,一边拿起鱼食,继续刚才的动作。
额,被无视了?还是被讨厌了?也有两者都有吧。
穆王思退回一臂之外的距离,看着水中越来越多的鱼儿翻起肚皮,实在觉得作孽。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穆王思已经很饿了,早上出门吃点一点稀粥到现在的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试探性的,穆王思轻声道:“你……饿不饿?”
那人沉默,手里的动作微顿,然后重新找到节拍般地继续投食。
“那……我先去吃饭,等会再过来陪你。”
穆王思小心地离开,生怕打扰到他。
那人手里的动作又是一顿,然后再次寻找节拍,继续……
这个人……也太奇怪了吧?
穆王思从桥上下来,慕容战早已等在一旁,要不是裴公拦着,他早就上去把穆王思拽下来。
刚才看穆王思和那个谁站在桥上时,那种般配和默契,竟有一瞬间让慕容战觉得即便是他也无法插足其中。
“王爷,你来了!”
慕容战回神,见穆王思正笑盈盈地走向自己,她每走一步慕容战就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一拍,光从她身后照来,映着她的脸孔显得那样的美,这种感觉慕容战从未有过,仿佛自己的心都不是自己的了,那么难以掌控的感觉……
“王爷你怎么了?”穆王思歪着头看向慕容战,他最近总是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许是担心瑀侧妃吧?穆王思不免有些同情,没有了瑀侧妃的慕容战会发疯的,经历过前世的她比谁都清楚那样的慕容战是多么的可怕。
慕容战敏锐地抓住了穆王思眼神中从担忧到同情再到叹息的转变,他有些不懂,为什么穆王思总给他一种看穿世事的感觉?这样的穆王思让他觉得不安。
“没什么,饿不饿?”
穆王思点点头。
“王爷王妃,宴席已经摆好,二位请随我来。”裴公赶紧带路。
“那他呢?”穆王思回头看向桥上还兀自站立的那人,“裴……公子不和我们一起用饭?”
裴公一顿,苦笑道:“公子每日要在这里呆上七八个时辰,一会儿神医会来给他送吃的,娘娘不必介怀。”
“他就在这桥上吃吗?”
“只要公子愿意吃,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问题是他不肯吃啊。
穆王思顿时明白了裴公外话的意思,心里不觉同情起来。
“你们家公子是不是只有神医一人能够近身?”
“确实如此。”
穆王思走路的脚步一停,“这样吧,我在这里等神医过来,我们三个就在桥上用饭,至于王爷,就麻烦裴公好生服侍,一会儿吃完饭请直接送王爷回去。”
“什么?”慕容战脸色一变,这叫什么话?
“这……”裴公也迟疑了。
“王爷,”穆王思将慕容战拉至一旁,“我已经跟神医打赌,三日后若是能说动裴公子去王府做客,他就愿意随之救治瑀侧妃,这件事情我没有把握,你也看到了这裴家公子似乎很不对劲,我必须留在这里日夜观察以寻可趁之机。”
“本王在这里陪你。”
“不行,瑀侧妃现在情况危急,需要王爷在身边好生陪伴照顾,这边的事我会看着办的。”
“有什么好看着办的?那裴神医若是不肯,本王只好先礼后兵。”
“王爷不可,裴家势力很大,我们做事要懂得轻重。裴公子确实有些不对劲,万一我们将裴神医拐走,害得裴公子出事,恐怕会更麻烦。还请王爷将此事交给我,若三日后果然不成,我们再另想计策。”
“可是……”
“还请王爷相信王思!”
穆王思很少这样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除了那日病重醒来找他要春雨尸首的时候,明明形容枯瘦,但一双鹿眼似的眼眸却睁得锃亮,恐怕任谁也不忍心拒绝这样一双眼睛。
“那……好吧,但是你一定要保护自己,那个疯……总之不可让他接近你身边,谁知道疯子发起疯来是什么样,会不会伤着你?”
疯子?连慕容战也看出大概来了。
穆王思心里忍不住叹息,那样一个风光霁月、举世无双的人,生起病时在别人眼里也不过就是个疯子。但是啊,这人间事本就大抵如此,得意的总有失意时,风光的总会遭落魄,生的会死,强的会弱,好的会坏,来的会去。
“谢王爷挂怀,王思会小心的。”
该说的话说完,裴公带着慕容战离开去用饭,穆王思寻了块石头坐下,边等那个送饭的神医,边看着桥上的人。
桥上的人还在机械般撒着鱼饵,穆王思简直不忍心看向湖面。
“嗳?你怎么还在这?”裴术提着只食盒,有点惊讶地看着穆王思。
“等你啊。”都快饿扁了好不好?
“你等我干什……”裴术画没说完,手里的食盒已经易主,穆王思打开一看,四菜一汤并一碗稀粥,看起来还不错。
看着穆王思提着食盒就往桥上走,裴术终于按耐不住,“我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忘了我们的赌约了?”
“……你不会是要去给公子送饭吧?”
“当然不是。”
裴术松了口气。
“我去陪他一起吃。”
“……”裴术满头黑线,一把抢过食盒,“我家公子吃饭不容外人打扰!”
“是不许还是不能?”
这话问得蹊跷,裴术蓦然一怔。
“裴家上下只有你一个人能接近他对吗?”
裴术不语。
“也只有你一个人喂饭,他才会吃?”
也许连他送饭也不一定赏脸。
“他的病很严重,如果没有你在身边他就算不病死,也会因饥饿虚弱而死,但是你能保证一辈子不离开他吗?还是说能保证他一辈子也不想离开你?”
穆王思的神情很严肃,裴术被盯得有些无措,她的问题何尝不是自己所担心的,可是他已经找了十几年,什么法子都用尽了,公子始终没有起色。他有什么办法,他只是个大夫,医病不医命,医身不医心啊!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穆王思稍稍和缓了神色,道:“所以神医,让我试试吧,能对我说出‘既不惧死,又何必畏生’的话的人,我不相信他会放弃自己。”
裴术大惊,“他……对你说过这样的话?什么时候?”
“上次王思手臂受伤,还是多亏了神医救治才得以保全性命,神医忘了吗?”
“哦,原来那丫头是你!”裴术终于想起来了,从来他救人只记病不记人。当日慕容战匆匆赶来,他正好和公子外出办事回来,还没来得及下车,就被那个一身蛮劲的慕容战连带着马车一起驾回了战王府,所以那次救治,公子确实也在……
他记得当时自己对公子抱怨了一句,“这丫头是自己想死,除非她要求生,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公子为此好像特地去看了她一眼,结果第二日那丫头就醒来了……
裴术忍不住打量眼前的穆王思,这两人都有过求死之心,所以公子才能一句话就唤醒了她,那么现在公子生欲不强,是不是意味着这丫头也能明白他点醒他?
如果是这个丫头的话,也许……
“喏,给你。”裴术将食盒递过去。
“你答应了?”穆王思喜出望外。
“嘁,不过我提醒你只有三天,三天过去后,你若一无所获,再想接近我家公子可不能了!”
“一定一定!”
看着穆王思提着食盒笑眯眯地往桥上走去,裴术目光渐渐深邃。
如果是这个丫头的话,也许真的能把他从泥淖中救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