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几株海棠开得异常繁盛,在澹澹的月光下覆着一层柔色,只可惜如此漂亮的花儿,竟然无香,不得不说是件憾事。
就如同如今的局面,刚刚兄妹相认,偏偏分别在即。
慕晚珂想着心事,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传入程昊的耳中,他心念一动,道:“妹妹不必感伤,且不说这一趟能查清当年之事,就冲着我是父亲的儿子,也该军戈铁马。”
慕晚珂红唇微翘,如赌气的孩子般,道:“哥哥是畅意快活了,妹妹却在这里揪着一颗心。”
程昊看着她黑亮发光的眼睛,想着两人初见时,她身上浓得化不去的忧伤,心中宽慰。
“不必担心。我们二十一个兄弟,能相互照应,定不会吃苦受罪。”
慕晚珂点头,从怀里一个白瓷瓶。
“哥哥,妹妹有一样好东西送与你。”
程昊接过白瓷瓶,轻轻打开,一股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他皱眉道:“这是什么?”
慕晚珂展颜一笑,“这是酒精,用于消毒。若有将士受了伤,涂抹在上面,可使伤口不溃烂,原本十日能愈合的,只需三日。”
程昊深眸微亮,道:“这是酒?”
慕晚珂摇头,“是酒又非酒,纯度极高,遇火则燃,因提炼之难,所以才得了这一点。等我再钻研钻研,不出一月便能用瓶装了给哥哥送来。到时候哥哥将它献给将军,必能搏得将军的信任。”
程昊未料到慕晚珂打的是这个主意,吃惊的同时脸上又多了几分自毫。
他见识过她的聪慧,也听福伯,师爷他们说起过她对煜王的算计。
聪慧,算计的后面,必定是殚精竭虑。可以想象,手里的这瓶东西,又花去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只怕睡梦里都在思虑。
慕晚珂不知程昊所想,自顾自道:“一些普通的外伤的药,福伯已替哥哥备下,杜嬷嬷手里还有个包袱,那里面是我这些年研究出来的一些毒药,用法和解药都用纸写着,哥哥留着当防身用。”
程昊心中又是一惊,叹了口气道:“妹妹想的,太周到了。”
“不敢不周到,我得替程家所有的冤魂,护着哥哥。”
慕晚珂的声音既轻又柔,仿佛一阵轻烟似的,却如同一记重捶敲在程昊的胸口。
这些年他出身入死,流血卖命,从来都是孑然一身,忽然有一个人说要护着他,而且那人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内闺女子,这让程昊的眼眶渐渐湿润。
男人流血不流泪,只是未到动情处,程昊眨了眨眼睛,把泪意逼进眼眶,“我这条命是妹妹救的,不敢枉死。还要留着它替父亲完成未完成的使命呢。”
慕晚珂不语,却重重的点了点头。
程昊将手落在她肩上,触手的瘦弱让他不由放柔了声音,道:“我走后,你自个小心,有些事情量力而行,万万不可逞强。”
慕晚珂看着他,半晌才道:“哥哥放心,我心中有数,我与哥哥一样,这条命不敢枉死。”
“妹妹!”程没有忽略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色,想着她前世那一箭穿心,咬牙道:“你若心中有恨,我替你将那负心之人杀了再走。”
慕晚珂见他人高马大,却心细如发,心中又放心不少。
她摇头道:“不劳哥哥动手,这笔帐,我会亲自找他算的。”
语气虽淡,却有着让人信服的坚定,程昊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将大手抚上她的发,轻轻的揉着。
一时间兄妹二人无话,四周寂静了下来。
风一吹,海棠花落,恰好落在慕晚珂鼻尖,她猛的醒过神来,轻唤了一声“银翡翠。”
早就守在一旁的翡翠忙走进来,“小姐,银票都缝在了这件棉袄里,共有五万两。”
“这是……”程昊接过棉袄,面带不解。
慕晚珂道:“西北寒苦,这锦袄是嬷嬷亲手做的,哥哥贴身穿在里面,关键时候,钱能保命。”
程昊凝视着她,眼皮轻颤,再也舍不得把视线挪开。
就在这时,福伯弯着腰匆匆走来,“小姐,十八爷,阿尹带来一人,已在书房等着。”
慕晚珂脸色一喜,忙道:“快把师爷叫上。”
“小姐,师爷已经去了,就在等小姐和十八爷了。”
程昊不明就里道:“妹妹,是何人?”
慕晚珂激动的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哥哥,是当年给程家数百口人登机造册的史部官员。”
阿尹立在书房门口,伸长了脖子往外瞧,片刻后,就见一中年男子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衣裳,匆匆忙忙过来。
他站定后,朝书房里探头探脑。
“什么人?”阿尹一声厉喝。
简威惊了一跳,忙道:“这……这位小哥,我……我……是六小姐的人。”
连话都说不清,六小姐身边何时有了这等庸人。
阿尹心中涌上不屑。
说话间,福伯提着灯笼走进来,阿尹忙迎上去,却见马伟赫然跟在六小姐的身后,不由心中咯噔了一下。
不等他多想,慕晚珂一行人已到了眼前,阿尹用眼风剜了程昊一眼,道:“六小姐,王爷命我把人送来。”
慕晚珂笑道:“辛苦了,人在哪里?”
“就在书房里,只是来京的路上染了些风寒,还请六小姐出手治一治。”
“放心。”
“问完话后,将人送至京西码头,那边有南下的船等着。”
慕晚珂微微惊叹周煜霖做事的周到。
人刚到,便要送走,这样的速度是为了掩人耳目,也防止此人走漏了风声。
阿尹见她神色了然,又道:“六小姐,小的先走一步,王爷还在宫中赴宴,身边没有人,阿尹耽误不得。”
“阿尹稍等。”
慕晚珂抬手,从福伯手中接过瓷瓶,“这是醒酒药,十分好使,给你家王爷带去。”
阿尹心中一喜,有六小姐这句话,王爷必定开心,忙道:“多谢六小姐。”
说罢,便转身离去。
一脚跨出院子时,他不由自主的回首,正好看到六小姐的身形入了书房。
令他吃惊的是,紧随六小姐身后的是马伟与那中年男子。
福伯恭着身,等二人进去后,方才跟着进去。
书房里等候的男子六十开外,生得眉目开阔,身上带着一股子文人的傲气。
他见慕晚珂等人进来,咳嗽了两声,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被人逼迫着千里迢迢入京,换了谁的脸色,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慕晚珂不等他上前,已上前道了个万福。
“劳先生久等,先生如何称呼?”
“我姓单,单名一个健字,是你要找我?”
慕晚珂抱歉一笑,“正是我要找你,老先生您请坐。”
单健坐定冷笑道:“要我开口可以,银子可得备足了,没有银子,休想从我嘴里听到一个字儿。”
程昊剑眉一拧,凛冽的气势自周身而出。
慕晚珂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朝福伯递了个眼色。
福伯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足足有五千两,奉到单健面前。
单健也不客气,当着慕晚珂的面一张张数起来,完全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
程昊见他如此行事,刚刚强压下去的气势又渐渐涌上。
福伯也是怒目圆睁,堂堂读书之人,竟做出这等举动,真真是……
慕晚珂却淡然的端起了茶盅,恍若不见。
单健点完,往怀里一塞,很不客气道:“你想问什么?”
慕晚珂笑道:“不知先生还记得当年为程府造册登记一事。”
单健在来的路上已有所闻,当下便道:“记得,程府所有人,都是老夫执笔,一一记在册上。”
“福伯。”
福伯上前,奉上手中的程家册子,翻到其中一页,指了指上面的名字,道:“老先生,这个老蛮头子,是何人?”
“老蛮头子?”单健眉头紧锁,抚须沉思,嘴里喃喃自语。
慕晚珂等人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单健浑浊的眼睛崩出光亮,他一拍桌子,“我想起来了。这个老蛮头子是两个人。老蛮头是一个人,子是他的儿子。”
果然被简威料中了,慕晚珂只觉得眼前发黑,急急追问道:“既然是两个人,为何不登机造册?”
单健白了她一眼,道:“闺中女娃儿懂个什么道道,胡人是次等劣民,为婢为奴尚不可能……更何况是写入户籍。户部从来不予胡人落籍的,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胡人?”慕晚珂不知觉的失声唤道。
程昊与福伯面面要觑,程家竟然会有胡人,这怎么可能。
唯独坐在一旁的简威却连连摇头低语道:“怪不得……怪不得,竟然是胡人……说得通……这才说得通啊。”
慕晚珂见简威语无伦次,道:“老先生,你可还记得此人的姓名?”
单健凝神思忖道:“倘若老夫没有记错,此人姓拓,名占。当时我还玩笑说,我单某在稽勋司任职多年,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有趣的名字。”
慕晚珂又道:“老先生,此人长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倒难说了,和汉人无异,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老先生再仔细想想,可有异于长人的地方?”
单健抚须思了良久,方道:“此人肤色黝黑,身形高大,眼睛有些凹陷,时光太久远,老夫见过的人不计其数,有些模糊了。”
久不出声的简威突然插话道:“小姐,简威略通画道,可否让老先生再细想想,我将人落笔于画上。”
好主意。慕晚珂差点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