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不等小姐吩咐,人已走到书桌前,备下笔墨笔砚。
“这……只怕老夫记不得了。”单健推辞。
慕晚珂淡笑,“老先生虽然见过的人无数,但此等长相特殊之人,必给老先生留下深刻印象。倘若老先生能回忆出,我愿再加两千两,作为老先生回家的盘缠。”
不过是回忆一下那人的模样,就净落两千两,单健怦然心动,当下闭目仔细回忆。
简威早已摆好阵势,只等着他开口。
半个时辰后,一个高鼻深目的英俊少年赫然落于纸上,少年的左眉处,有一黑豆大的黑痣。
“我看……”慕晚珂一把捂住唇,把话尽数咽了下去。
旁人不甚明了,程昊与福伯却知之甚清。
程昊一个剑步上前握住她抖动得厉害的手,掩饰道:“我看与汉人没多大区别。”
“与我想到一处了。”慕晚珂暗恨自己大意,差点露了馅,忙道:“福伯,送老先生入京西码头,路上替老先生诊脉,令宝庆堂开足一个月的用药。”
“是,小姐。”
“老先生,恕有事在身,不能远送,您一路顺风。”慕晚珂深深一福。
“今日之事,还请老先生守口如瓶。”
单健用力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哈哈一笑,掩住了眼中所有的精光。
他已过花甲之龄,都快入土之人,还有什么事情是没见过,没听过的。
俗话说得好啊,好奇害死猫。
从这些人不远千里找到他,他就知道此次京城一行,事儿怕是小不了。
果不其然,这女子问的是当年程将军府的事。
程将军府……呵呵,单健苦笑两下,想要活得再久一些,这事儿就得绷住了嘴,带进棺材里去了。
“后悔无期,告辞!”
单健前脚出门,后脚简威便扔了毛笔走到慕晚珂跟前,正色道:“恭喜小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能寻得此人,就可一举堪破这场惨案背后的那只黑手。”
慕晚珂强压心绪,道:“茫茫人海想要找一个人,无异大海捞针,师爷可有良策?”
简威苦笑摇头,“只有一个找字。”
程昊见两人脸有愁色,眉睫一动道:“也并非难事。一来他是胡人,胡人多半居住在西北边,长江以南便不用再寻。再者,六年过去,他应该是二十上下。你再看他左眉藏痣,痣若豆大,如此明显的相貌,但凡有人见过,总会记忆深刻,不过是费些功夫罢了。”
慕晚珂神情一凛,心底生出希望,道:“哥哥说得极对。”
程昊颔首道:“师爷,劳烦你再画上一张,我带到军中,军中离胡人居住之地最近,我若得空,也可细细打探。”
简威大喜,道:“十八爷心细如发,我这就画来。”
兄妹俩对视一眼,趁机去了院子。
站定,慕晚珂低声道:“我曾见过他,是祖父院里打粗的伙计,负责看炉子烧水。”
程昊斟酌道:“烧水之人,在水中下药,极为方便,如此可见,应是此人无疑。下药之后,他悄然走脱,可见熟悉程府地形。”
“哥哥意思是,此人在程家潜伏已久?”
慕晚珂如醍醐灌顶,与程昊视一眼,心中大惊。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六年前太子谋反,梅家大火,程家被灭绝非偶然,而是有人早就布下了鱼饵,撒下了天罗地网。
兄妹二人同时打了个寒颤,心绪翻涌。脑海中仿佛有一滴墨汁落入清水,将慕晚珂的思绪染成浓重的黑色,她低声道:“能布下这样一个局的人,绝非等闲之辈。不过再聪明的人,也会留下蛛丝马迹,哥哥,我会把他揪出来的。”
程昊心头微悸。
他忽地忆起母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的话。
“你父亲为了周家的江山卖了一辈子的命,临了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母亲不甘心。都说树大招风,程家手掌半壁军权,程家稳,则太子稳;程家倒,则太子倒。儿啊……你也不必费心找是谁下的手,左不过那几个,你定要替你父亲报仇。”
慕晚珂与程昊各自陷入了沉思。
这个胡人虽然找了出来,却全无半点兴奋可言,反而让人觉得抑郁沉重。
因为这背后的事情出乎意料的复杂。
酉时二刻,琼台水殿,酒宴歌舞正盛,帝后二人身处高位,坐北朝南。
皇帝左侧下首,一列而下八张紫檀木大桌,分别坐着肃亲王,郡王两位老王爷;之下,则是瑞王周煜璟,贤王周煜玮,康王周煜玬,静王周煜玧,煜王周煜霖。
皇帝右侧下首,共有三列,均是后宫嫔妃,为首的是赫然是邬贵妃。
殿外,左则是朝中要员,右则是此次新进进士,依次排开,好不热闹。
陆皇后笑意盈面,举杯向皇帝敬酒。
隆庆帝噙起笑意,目光含着一抹柔色看向皇后,下首的嫔妃把这一幕深看在眼底,不由自主将眼角的余光看在邬贵妃身上。
皇帝后宫美人无数,能真正与皇后抗衡的,唯有邬贵妃。
只是今日贵妃仅穿了一袭绿衣,装扮得也很简单,她甚至对帝后二人流露出的温情孰视无睹,淡定的品着手中的桂花醉,完全没有往日的对峙、夺宠,令人称奇。
陆皇后眸光幽幽变幻,片刻脸上笑意更盛。
这邬贵妃倒也学乖了,知道这种场合无论如何打扮,众人的视线只会落在她皇后身上。
人啊,贵有自知之明,以色事人,终不长久。
她陆氏能登后位,统摄六宫,靠的可不仅仅是瑞王和背后的家世,还有皇帝的敬重。
他日瑞王登基坐殿,便是你邬氏满门覆灭之时。
邬贵妃察觉到皇后和众嫔妃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仅仅是缓缓垂下了目,嘴角擒上一抹冷笑。
皇后算什么?远的不说,只说薛皇后,风光半世,到头来儿子和娘家还不是一败涂地。再看薛皇后之前的孙皇后,隆庆帝名义上的嫡母,亲生儿子被杀,她虽被封为太后,贵不可言,谁又知一言一行均在他人的眼皮子底下,不过短短两年,便被幽禁而死。
林间的虎豹搏杀,拼的是持久力,谁能笑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胜者,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中夜宴,让你陆皇后出尽风头又怎样。
邬贵妃心中一动,抬眼向对座之人看去,不期然撞见一双幽深如夜的眸子,她深看一眼,若无其事的滑了过去。
隆庆帝见时机差不多,轻咳一声,丝竹歌舞尽散。
“今日夜宴,朕心甚喜。朕御极以来,四海升平,八方宁静,朝堂之上有贤臣辅佐,六宫有皇后主持,此乃朕之大幸。”
此言一出,群臣动容,秦皇后更是激动的落下泪来,看向隆庆帝的目光带着浓浓的情谊。
“新晋的进士们,你们将来乃朕的股肱之臣,国之栋梁,须得忠信行道,心存百姓,清政廉明,方不辜负朕对你们的拳拳之心,来,朕敬诸位一杯。”
一字一句清楚的传到外头新晋进士的耳中,年轻的面庞带着春风得意,齐唰唰举起酒杯,三呼万岁。
隆庆帝仅是沾了沾唇,放下酒杯又道:“今日朕的兄长肃亲王远游而归,朕与他兄友弟恭,血脉相连,这杯酒敬朕的两位兄长。”
座下肃亲王,老郡王恭身而立,向皇帝举杯,均一饮而尽。
饮罢,肃亲王哈哈一笑,朗声道:“我大周之所以能四海升平,只因皇上勤政爱民,革弊创新。本王提议,诸位敬皇上一杯,祝皇上龙体安康,长命百岁,祈求上苍佑我大周,江山永固,社稷长存。”
肃亲王五十岁上下,皇室中排行第九,生得目炯双瞳,眉分八字,俊朗异常。再加上他身形虎背熊腰,身长三尺,一开口端的是威风凛凛。
众人激动,齐声附和,一时间人声鼎沸,君臣齐欢。
然独有一人,歪斜着身子,手支撑着下巴,两眼翻白,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此人正是周煜霖。
无趣啊无趣,歌功讼德,做的都是表面文章。
他懒懒的端起酒杯,探出脖子朝外头的江弘文举了举杯,两人交换过眼神,各自饮酒。
一口饮罢,他神情一暗。
想起六年前冬至,也是宫中宴请,彼时兄长仍是太子,赐座于皇帝下首,他与弘文因赌了一夜的银子,姗姗来迟。
父皇大怒,一个酒杯砸过来,兄长将他挡在身后,额头被酒杯砸出青紫。
心中轻轻一叹,没有兄长的歌舞升平,终究不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