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别院的闺房里,众丫鬟大气都不敢出,只凝神静听里屋的动静。
小姐突然犯病,若真有什么事,她们一个个逃不脱死字。
里屋,慕晚珂看了石婉婷苍白的小脸,脸色暗沉下来。
薛雨薇在一旁抹眼泪,“妹妹,婉婷她到底是怎么了?”
慕晚珂轻声道,“幸好有我在,不然……”
石婉婷晕过去的地方,是在凉亭边,仅隔了一箭的距离。
饶是这样,慕晚珂赶过去的时候,已极险。
“啊!”薛雨薇一声惊呼,那泪落得更多了,“妹妹,那她的病……”
晚珂在她肩上拍了拍,一言未发的走去了外间。
石松见她出来,起身迎上,神色虽然平静,然而眼中的焦急却一揽无余。
“如何?”
“无碍。”
慕晚珂目光一斜,朝青衣男子看去,冷了脸色道:“你,出来,我有话要说。”
江弘文万没料到,慕晚珂用这种口气与他说话,又气又恼又悔。
今日他入石家别院,想着避开那个小祖宗,连二门都没进,直接往园子里去了。哪曾想到,竟在凉亭遇上了。
他也没说什么,好好的怎么就昏倒了。
石松见江七爷面色难看,忙着打圆场,“晚珂,这事不怪七爷,你……”
“大哥,你别多话,去看看婉婷醒了没有。”
慕晚珂冷声打断,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
石松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叹了口气索性避开了。
江弘文见没了外人,心一横道:“晚珂,你听我说,这事儿真不能怪我”
“弘文!”慕晚珂低低打断:“婉婷她有天生的心疾,原本活不过十六岁,若不是有我在……”
活不过十六岁?
江弘文耳中犹如擂鼓般,咚咚直响。
“正因为这样,石家人才不拘着她的性子。其实她是个极好的人,性子也真,虽不如闺中大家小姐那般贞静贤叔,却自有风骨。”
江弘文慢慢平静下来,“你为什么不早说,早说我就让着她了。”
慕晚珂微微垂下眼。
“她从小吃了很多的病苦,难得的调养好了,便再也不想以弱示人,想与正常人一样生活。我们都拗不过她,都替她瞒着。”
江弘文看着慕晚珂的眼神,觉得自己头顶写着“混蛋”二字,连连后怕。
她发病的样子,委实可怕,一口气上不来,便要入那忘川,倘若真是这样,自己便是罪魁祸首了。
“我以后,尽量避着不见她,便是见了,也让着她,你放心吧。”
慕晚珂见他垂着头,声音软了下来,“弘文,我头一回见她,她瘦得像只猫儿一样,偏偏脸上还带着笑。”
彼时她的心里满是仇恨,整个人千苍百孔,她的脸,她的笑,仿佛一把利剑,将记忆表层的冰冷,一层层的击溃。
“世人都怕死,独独她不怕。她与我说,这一辈子有父母兄嫂宠爱,有我这样一个知己,足矣!”
慕晚珂淡淡一笑,低声道:“她是如此简单而知足,知足到连老天爷对她的不公,都懒得怨恨!”
江弘文听见脑子里嗡嗡乱响。
这样的话,他活到现在,从未听见有人说过。
慕晚珂轻叹一声,“弘文,你让着她点,算我求你!”
石婉婷幽幽转醒,床前围着一群人,都是她熟悉的面孔。
忽然,她眼睛一亮,目光直直的对上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心中一痛。
他立在烛光下,身形修长,脸上一抹忧色挥之不去的郁色,能撞进人的心里来。
石婉婷别过脸,用力的吸了一口气,声若蚊蝇,“大哥,大嫂,我没事,你们回去歇着吧。”
慕晚珂略牵了下嘴角,起身道:“二姐,我与婉婷说会体己话,你们都去忙吧。”
薛雨薇眼含感激,拍了拍慕晚珂的手,道:“好妹妹!”
众人陆续离开,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慕晚珂轻轻叹了一声,道:“说吧,你与他到底怎么了?”
石婉婷一惊,眼泪簌簌而下,哽咽难语。
慕晚珂拉过她的手,握在掌中,“你从来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凡事总有原因。况且你的病一向是我瞧的,从未有过如此凶险时刻。你若当我是好姐妹,就和我实话实说。”
石婉婷的眼泪落得更凶了,脸上扰着凄迷稀薄的痛楚,这话要如何开口,真真开不了口。
“晚珂,你别问了。”
慕晚珂秀眉紧皱,她素来心里存不住事,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要与自己说上半天。
觑她神色,拿捏不准究竟怎么了。
心下一横,冷清的话脱口而出,“石婉婷,你是要与我生分了吗?你若再不说,我便不管你了!”
慕晚珂作势起身,一只冰冷的手将她握住。
“晚珂,我对不住你,我喜欢了一个不应该喜欢的人!”
石婉婷说罢,放声大哭。
她是个没有明天的人,以为什么都不在乎了,这辈子陪着哥嫂侄儿,洒脱过日。
只是心里还会幻想,幻想会不会有一个男人,不介意她的身子,一心一意的爱着她。
再后来,她遇到了他,那个幻想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人,午夜梦回,总挥之不去。
石婉婷眨了眨眼睛,将头埋进被窝里,有泪珠不停涌出。
那人是慕晚珂的未婚夫,而慕晚珂又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怎么能喜欢他。
可心里却又盼着,念着,想着……这样的痛楚,日夜折磨着她,将她放在火上炙烤,她觉得自己快要化掉了。
今日两人不期然又遇见了。
春日迟迟,傍晚的斜阳携了花影,他立在花影下,青衫落拓,眉宇矜践懒散。
她正在廊下散步,四下一顾,便看到了他。
目光再不能移开。
许久未见,他似乎清瘦了许多。
也是,煜王不在京,他又入户部任职,一应事务都落在他的身上吧。
她忍不住上前见礼。
他悄然回首,见是她,目光有些游离,一碰之下,便躲闪开了。
她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含笑离去,然而看着他眼底的青色,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你昨晚,是没睡好吗?”
此言一出,她惊住了。
世家女子,语出有分寸,她如此问,已然造次。
果不其然,他脸色一变,冷笑道:“石姑娘出身大族,难道不懂男大女防的道理。一而再,再而三的语出惊人,所谓何事?”
她的血液瞬间上涌。
又如何会不明白,石家也是有规矩的人家。只是那些规矩与他比起来,便成了云烟,她甚至忘记了教养,忘记了身份,忘记了她的好朋友慕晚珂。
“我……我……”她其实想说:江弘文,我喜欢你。我愿用我的一颗心,换你余生,再不落泪。
可话一出口,却尖酸的变成了:江弘文,你有什么了不起?
他勃然变色,冷笑道:“弘文是没什么了不起,故请石小姐高抬贵手,以后遇见了,绕道而行,免得两看两相厌。”
两看两相厌!
她身形摇摇欲坠。
江弘文,我为了你,连女子的脸面都不要了,一颗心在水里火里浸透,你竟然对我讨厌。
为什么?
心口怦怦跳得极快,似要跳出胸膛,然后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划过心口。
她幽幽一笑,颓然倒地。
倒地的刹那,她看到了他脸上的焦急。
慕晚珂看着她,怔愣了许久,轻声道:“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对他喜怒无常;怪不得她最近日渐消瘦,原来她是对江弘文动了情。
石婉婷将被子的掀起,凄声道:“晚珂,我对不住你,你骂我吧,打我吧,我不想活了。”
慕晚珂抚着她的手,轻轻叹了口气,“真真是个傻丫头!”
夜深。
慕晚珂从里屋出来,石松夫妇不约而同站起来,脸然颇有几分尴尬。
妹子的话,他在外头听得一清二楚,千算万算也不曾算到她居然……
原是他这个做兄长的错,光顾着她的身子如何,不曾想少女总会怀春。
石松自责道:“晚珂,婉婷被我宠坏了,你别与她一般见识,我……”
“石大哥!”慕晚珂忽然出声拦住,嘴角渐渐漾出一抹笑,“我们外头说话,二姐也来。”
三人站定,慕晚珂直言道:“我与江七爷的婚事,不过是权宜之计,倘若婉婷真的喜欢,我可以……”
“万万不行!”石松厉声道:“婚姻大事,岂是儿戏,你就算有成人之美,却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更何况她的身体,不适宜婚嫁。等她身子大好,我便会送她去南边。时间一长,她也就断了心思。”
“石大哥……”
“你不必再说,此事,我万万不会答应。石家素来光明磊落,从不会做这些肖小之事,你也是我的妹妹,我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石松愤而拂袖而去,薛雨薇捏了捏慕晚珂的手,唇动了几动,方才低声道:“晚珂,别说你大哥不答应,便是我也不应的。”
“二姐!”慕晚珂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她很想说,她愿意成全婉婷和江弘文退婚……
可是理智告诉她,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远远不是她退了婚这么简单的。
薛雨薇拍拍她的手,“我送妹妹出府。”
“七爷呢?”
薛雨薇指了指背手而立的人,努了努嘴。
慕晚珂默默的看了他一眼,眸色黯淡的走过去。
江弘文深深看了她一眼,苦笑道:“今日月色极好,陪我一醉如何?”
慕晚珂看了看时辰,道:“太晚了。”
“你都要把我拱手让人了,还分什么早晚,慕晚珂,你够可以的。”
江弘文意味深长地道。
慕晚珂叹气,眼中泛着愧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