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煜霖跪拜在殿中,眉宇间多了几分不安。
早朝刚散,他连朝服都未曾脱去,便又被叫进了宫,如此匆促,不知所谓何事?
隆庆帝睨了他一眼,面色愈趋难看,“李公公,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于他听。”
李公公轻咳一声,遂将画的事情合盘托出。
周煜霖听罢,眼中锐光陡然变冷,却不出言解释,只是垂下了目光,掩住了怒意。
李公公心里叹了口气,亦不敢再多说,一时大殿里默默无言。
“皇上,贵妃娘娘求见。”
周煜霖心中冷笑,回回他这头出事,那头邬贵妃便得了讯,好快的耳报啊!
周煜霖能想到的事,隆庆帝自然心里也明白。
他手一扬,冷笑道:“请贵妃先回去,朕这头还有事情。”
小太监为难的抬起头,“娘娘说,皇上不见,她便长跪不起。”
“那便让她跪着!”
小太监看着勃然大怒的皇帝,吓得腿直发软,身子一缩,人已退了出去。
隆庆帝森冷道:“太子,此事你可有话说?”
周煜霖冷笑一声,“回皇父,儿臣只有一句话可说。”
“朕容你说。”
“此画乃上元灯节之时,我在游船上为她所作,以作念想。因不能示人,故深藏于珂府书房,为何会落入平阳之手?”
周煜霖一针见血。
他回答得如此干脆,隆庆帝反而愣了片刻,方恨声道:“朕问的岂是这些?”
周煜霖痞痞一笑,“父皇问的是……”
“混账,揣着明白装糊涂,此事你打算如何收场?”隆庆帝拍案而起。
此言一出,周煜霖暗松一口气。
能破口大骂,代表父皇的心仍在他这头。
他肩头一抖,装着害怕的样子,“父皇,儿臣不知道如何收场,儿臣只是觉得大婚之前,若不能留下些什么,此生有憾。却不曾想……求父皇救我!”
蠢货!
隆庆帝冷眼旁观,心里重重的骂了一声,“你乃诸君,儿女情长与江山社稷相比,孰轻孰重?”
周煜霖发自肺腑道:“自是江山社稷为重。父皇,儿臣知错。只是情之一字,难以自控,儿臣首先是人,其次是君,为人二十一栽,为诸君将将几月,请父皇容忍儿臣慢慢学习为君之道。”
隆庆帝一听这话,想着这几十年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心中唏嘘不己。
他又何尝不知情难自禁的道理,只是身为储君,又岂能随心所欲。
“你如今已为太子,一言一行都在旁人的眼皮子底下。做事,需三思而后行。朕老了,替你挡不了多少风雨,上苍留给你由人变君的时间,不多。”
周煜霖眉头微舒,就势慢慢将双手从膝头移下,颇为动容道:“儿臣宁可此生只为诸君,也求上苍能让父皇长命百岁。”
隆庆帝深深地看着他,心底有锥心刺骨的痛。
身为帝王,谁不想长命百岁,千秋万载,只是生死由命不由他啊!
他放缓了语气道:“难为你有这个孝心。只是今日这事,若不妥善处理,怕不能服众。”
周煜霖猛的抬起头,目光炯炯看着坐在上位的帝王,眼中微有狐疑。
父子俩对峙良久,隆庆帝忽然高声道:“来人!”
李公公垂首道:“奴才在!”
“取廷杖来!”
李公公不由大惊,连忙求乞道:“皇上?”
隆庆帝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太子德行有污,朕是他的父亲,父亲管教儿子,你要拦?”
“这……”李公公语塞。
周煜霖一边盯着皇帝看,一边细细思索父皇这一举动,半息后,便明白过来。
自己心系慕晚珂一事,可大可小。
于大处,太子德行有污,沉迷女色,不堪为君,此乃朝政大事,关于国体。此刻父皇以父自居,行的是家法,便是有意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说得更白些,便是儿子犯了错,老子管教,尔等文武百官,后宫嫔妃谁也不要多嘴多舌。
这一顿打,是为了赌住天下悠悠之口。
周煜霖想明白这一点,朗声道:“儿子知错,请父皇责罚。”
隆庆帝见他明白,遂冷笑道:“五十杖,一杖都不可少。”
“是!”李公公神志一凛,忙下去安排。
邬贵妃听着殿内发出的杖声,嘴角泛上冷笑。
都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成才。
皇帝上位这些年,何曾用家法管教过诸皇子,这不明摆着是要护着太子。
“哼!本宫倒要看看,他能护到几时!”
邬贵妃低不可闻的默念一句,拂袖而去。
五十杖行完,周煜霖一张俊脸已呈青白色之,五官亦扭曲,锦衣上血迹斑斑。然而,他咬牙未哼一声。
隆庆帝眼有不忍之色,“来人,送太子回府休养。”
几个内侍赶紧搀扶起太子,不料却都被他推开。
周煜霖颤颤威威跪下,嘴角涎着一抹血色,虚弱道:“多谢父亲管教,儿子日后定修身养性。只是请父皇查一查,平阳郡主那副画,从何而得。”
挨了几下屁股,脑子却还清明。
隆庆帝眼露赞意,道:“放心,朕定会派人细查。”
“多谢父皇!”
周煜霖说完这一句,一个倒栽葱,昏倒在地。
李公公亲送太子回府,安置在西苑暖阁,十八个侧妃一看太子被抬着进府,哭声震天。
李公公一看太子府中的慌乱,微微摇了摇头,回皇宫复命。
管家把人送出去后,遂急急派人去请太医,刚吩咐完,却见江七爷一脸急色的从外院走进来。
“他怎样?”
管家忙道:“回七爷,刚抬进屋,还未醒来,您去瞧瞧吧。”
江弘文进府,见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围在床头,脸一沉,怒道:“都给我出去。”
众侧妃见是他,不敢吱声,三步一回头的拭泪离去,独独雪盈仍俏立在榻前,泪水盈面。
江弘文眉头一皱,看了眼床上之人,当机立断道:“去请慕女医。”
管家一愣,忙道:“回七爷,慕女医已经来过了。”
“人呢?”
管家踌躇了片刻,抬眼朝盈侧妃瞧了瞧,道:“走了。”
江弘文不曾多想,急急道:“那再去请。”
雪盈忙柔声道:“七爷,太医院里有的是厉害的大夫,太子爷伤的地方,慕女医瞧着怕是不便。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太子因画受皇上责罚,这会正应该避讳着些,也省得落人口舌。”
“盈侧妃!”
一个清冷的声音沉沉响起。
雪盈心中一喜,飞扑上去,“爷,你醒了。”
周煜霖看了她一眼,眼中有几分疏离,“退下!”
雪盈脸上的惊喜尚未退去,闻言愣了半晌,强忍住眼中的泪,恋恋不舍道:“爷保重,妾先退下。”
江弘文看一眼她的背影,思忖道:“她说的倒也不错,这会正应该避讳着,也省得……”
“等天黑了再把人请来,避着些人。”
江弘文干咳一声,意味深长道:“你伤的可是臀部。”
周煜霖咧着嘴道:“所以才要请她来,本太子的身子,可不是能随便示人的。除了她,我哪个太医都不要。”
“你!”江弘文气得牙疼,都这个时候了,这厮还有心情开玩笑,“她已经来过了。”
“什么时候?”
周煜霖脸色一喜,“怎么又走了,为何不等我?”
“问你府上的管家。”
管家硬着头皮上前,将事情一五一十道出。
周煜霖听罢,神色一点点冷了下来,许久,幽幽道:“看来,这府里也是该清一清了。”
管家一听这话,心中顿时清明。
江弘文不便多言,只岔了话道:“阿尹呢?”
“我让她查平阳去了。”
“也确实该查查了。”
江弘文冷笑连连后,话峰一转,“为何不用内力护身。非要白白挨着五十板子。”
周煜霖弱弱一笑,“我不想辜负父皇为我的一片心。”
夜凉如水。
周煜霖久等慕晚珂不来,乏得脱了力,再加上身后疼痛得如灼如割,终于撑不住,慢慢合眼睡了过去。
江弘文想着自己府中的乱相,心里盼着慕晚珂早些来。
“七爷,慕女医已到二门。”
江弘文长松一口气,忙迎出去。
四目相对,慕晚珂苦笑一声,“府中如何?”
老祖宗七十大寿,闹出这样的事情,江家、太子府的脸面受损不说,张氏那头只怕也……
江弘文挠了挠头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别管,合着那头有我,你只管把他的伤治好再说。”
“好!”慕晚珂进门时,恰好听到他在梦中喃喃低语了一声:“晚晚!”
心中一动,移灯上前查看,素手猛的掀起被子。
中单上衣血渍已成赭色,早与伤口凝结在一处,瞧着触目惊心。
慕晚珂深吸一口气,诧异道:“为何不早处理伤口?”
江弘文一脸无奈,“非要等你来,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