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时医疗进度太慢或受挫时,他也不免会怨怪桑琳,在他最需要她时,连个消息都没有,不就等于是抛弃他吗?
他又气又急,身体虽一日日转好,人却变得郁抑,不再像以前敦厚开朗的他。
半年后,他的身体一恢复,就迫不及待到台湾去,吴荷丽反对不了,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
但桑琳却消失无踪,辞了工作、卖了房子,连杜明峰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有板著脸孔的林伯母在,杜明峰不再多说什么,他忆起桑琳那段内外交迫的水深火热日子,觉得她太惨,即使有能找到她的线索,他也觉得还是不要透露得好。
她该有自己幸福的人生,而林世骏也该有自己的方向,两人不应该再没有未来式地纠缠下去。
林世骏的生活顿失去了目标,他想起桑琳曾说过的话:“我会装作世上没有你这个人,即使你死了,我下地狱,也绝对不认你!”
她就这么狠绝吗?就因为他有可能残废,而不能再给她安全感吗?
他恨、他不甘心,所以回洛杉机后,他努力地完成大学学业,比以前任何时候都专心投入。今年暑假以极好的成绩申请到哥伦比亚大学的电脑系,继续修硕士班。
为什么是纽约?因为这是他的出生地,也因为这曾是他和桑琳的目的地,没有她,他的人生依然要走下去。
况且,追赶那二十四个季节的冲动,已深陷在他血液里,成为生命的常态,不论桑琳在哪里,他仍是不由自主地追寻著,“年轻”二字早从他的字典中被删除了。
他的手插在口袋里,顶著风,唇抿得紧紧的,一个路口外,“蓝星”两个字在黄昏的朦胧中闪著耀眼的光芒。
在这个时刻,酒馆才刚营业,客人还不多,但“蓝星”的一个角落,已热闹地坐了一桌人,还飘著中国菜的香味,令人饥肠辘辘。
这菜色是由外面叫进来的,原是违反规定,但谁教来者都是大股东呢?现在的老板方安迪很好说话!若是以前的方琼安,早就几瓶酒砸过来了!
可琼安早在去年就嫁到加州的酒乡那帕,虽然不时以电话监督,但方安迪也只有哼哼哈哈的敷衍,反正她鞭长莫及嘛!
林世骏一走进来,表哥简维恺就招着手说:“阿骏,在这里,你来晚了!”
“地铁坐过站了,你知道的,出过车祸的人,头脑都不太好……”他边脱外套边说。
“你那样是头脑不好,那我们算什么呢?”表嫂紫恩说,因为同有坐轮椅经验,所以,他们两个很谈得来。
“看来,我们也要撞一下才会变聪明喔!”另一头的叶辛潜说,他和妻子彭雅芯刚由矽谷过来。
“别胡说,看你们又闹他空腹喝酒了!”雅芯拿开叶辛潜的酒杯说。
““蓝星”的酒,不会醉人,只会醺人的!”简维恺笑着说。
最外头坐一个女孩,发发整齐地扎到脑后,露出年轻漂亮的脸庞,才二十岁,叫卓琍,由台湾来纽约学舞的,是紫恩的舞团的成员,他们一直想凑合她和林世骏。
“嗨,阿骏!”卓琍愉快地和他打招呼。
林世骏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坐到她旁边的位置。她立刻替他弄饮料、摆餐具,他转头加入谈话,特意忽略这些小动作。
今天他们是来讨论电脑生意的,近两、三年来,简、叶、林三家,由纽约、矽谷到洛杉机,形成了一个三角大网,初步合作的各种计画都非常成功,年轻一代不免雄心万丈,想再更进一步的来激发创意。
林家原是老大林世骐为代表,但已入法律学校的他有意仕途,对电脑没兴趣,责任便落到弟弟身上。
林世骏虽然年龄稍小,但他在台湾念大学时,早就是做生意的高手,因此说话老成,头头是道,让简维恺和叶辛潜都吓了一跳,不敢小看这个少他们好几岁的“后生”。
在很多方面,他完全不像二十四岁的生嫩。紫恩和雅芯私下常说他是怪人一个,于是,大伙常拿他的车祸做文章,开他的玩笑,他也不以为意。
酒足饭饱,话亦投机,在逐渐松懈中,客人多了起来,酒吧旁的钢琴声亦琤琤琮琮地响起,曲调优美而熟悉。
“听,是台湾民谣耶!”卓琍先叫出来。
正在他们这桌聊天的方安迪得意地说:“厉害吧?她是本酒馆特聘的钢琴师,叫Sunny,从台湾来的。”
“Sunny”这名字像炮竹般在林世骏的耳旁炸开,他不自觉的站起来,此时,琴曲也恰好结束,那个“Sunny”调整位置,一头黑发,身材苗条而娇小,那柔柔纤秀的气质,正是他等了又等,找了又找的桑琳!
“漂亮吧?介绍给你们认识一下,她可是我的……呃!中文怎么说?叫红什么知已……就是redpowder……”方安迪不会用成语,又爱现。
“是“红粉知己”啦!”和他演过中文话剧的雅芯说,大家早笑出来。
但林世骏则是相反地脸愈来愈臭。红粉知己是什么意思?他看着方安迪引桑琳过来,手还搭在她的肩上,那炮竹像炸到他的心底,他真想当场切掉方安迪的那只手!
桑琳此刻也看到他,脸白似雪,和黑色小礼服形成强烈的对比。她第一个想法是,阿骏复元了,不再缠白布、插鼻管,又是健健康康的人了,感谢老天!但接着接触到他的眸子,那怒火及恨意,彷佛他根本不愿意在此地遇见她!
“你们两个以前见过吗?”习舞蹈,对肢体语言极敏感的紫恩看出不对劲的问。
桑琳紧握双手,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是他的高中老师。”
“高中老师?哇!真看不出来耶!你好年轻,竟有阿骏那麽大的学生,太酷了,”雅芯惊呼地说。
“这好像是一个台湾洗发精的广告喔!很久以前的,它的台词就是“你是我的高中老师吗?””卓琍打趣的说。
高中老师?她为什么要说出来?是存心要画清界线,将从前的事一笔勾销,把他推得远远吗?杆世骏的内心呐喊著。
“那麽漂亮的女老师,一定有很多男生迷恋你罗?”紫恩用赞美的眼光看着她问。
“没有。”桑琳微笑着说,声音却在颤抖。
“有,我就是其中一个。”林世骇说,却说得咬牙切齿。
好气愤的语调!桑琳抓住椅臂,努力不被击倒,“不过是一群年轻孩子,大家闹著玩,时间过后就忘了。”
是闹著玩吗?到底是谁忘掉?林世骇忍着心痛回道:“没错!人都会长大,回头一看,觉得高中的自己真是幼稚天真得可笑!”
方安迪这才搞清楚他们之间的话题,很自然的就接口说:“没错啦!我以前也迷过几个女老师,结果去年碰见一个,哇!我的上帝,体重起码多了三十磅,脸上皱纹一堆,不过十年耶!真让我怀疑自己的青春期时是不是瞎了眼,竟还幻想和她恋爱,真是可怕!”
“偶像破灭最可叹啦!”雅芯安慰方安迪说。
若再不走,桑琳铁定会哭出来。所以,阿骏是耻于遇见她,这两年,他已回到“正常”,所有的痴迷消失,他和她也成为不堪回首的过眼云烟,剩下的只是一段残酷的笑语。
桑琳借口离席,人躲到洗手间去,泪不停地流下来,像决了堤似的。她没有勇气再回酒馆里,若再进去一次,她只怕自己会崩溃。
于是,也没告别,她迳自从后门离开这个令她伤心及难堪之地。
☆☆☆
桑琳还是没有出现。
已经好几天了,林世骏在黄昏时就搭地铁到“蓝星”来,想找桑琳,但每次总是失望而归。
那日的惊鸿一瞥,使他想起泰戈尔诗中的海鸥及波浪。当年爷爷还在时,她还为他解说。他现在终于明白,海鸥和波浪的相触,就如人生,是多么无法预测、捉摸,更是彼此无力去控制的,只凭本能向下冲飞,向上腾跃。
他爱她,就算她胖了三十磅,睑上有皱纹,他都爱!若是她不理他,他要如波浪,再一次设法抓住她!
终于,他失去耐心,直接找方安迪要地址。
“你要干什么?”方安迪颇有戒心的问。
“拜访老师呀!说不定会开个同学会。”他捺著性子说。
方安迪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说:“你别想追她,她不接受年纪比她小的男生,我就是个实例。”
林世骏总算有一点笑容了,桑琳还是有“原则”的。在心情稍好之下,他友善地说:“你若告诉我住址,我就帮忙你追卓琍。”
“真的?”方安迪的眼睛顿时一亮,“我就喜欢会跳芭蕾的女孩,像紫恩一样,一言为定喔!”
在一个安静的周六早晨,林世骏开著车找到那栋双并公寓,内心志下心不安,不断回想着当初追桑琳的那股勇气。
按了门铃,来开门的竟是吕云,他吃了一惊,在毫无心理准备下,嗫嚅地说:“吕……吕老师,太意外了!”
吕云倒是很平静,彷佛昨天才见过他似的,一把抓进他,前后打量说:“你都好了嘛!头没破、脚也没跛,还是一样英俊潇洒,难怪那天桑琳会回来哭了一整夜,原来你没事了,而且,还愈长愈有架式了!”
这颠三例四的话,林世骏只听进一句,“桑琳哭了?为什么?”
“还不都是因为你!”吕云直接说:“她说你长大了、清醒了,对她的迷恋消失了,还以她为耻。喂!你们男人要有点良心呀!当初你追她时,怎么哭死哭活的,我可清楚得很,现在你不爱她了,至少也要尊师重道一下,别把人家当蟑螂、老鼠来赶。”